“你只会诋毁他人珍重的东西!你自己心里,一定是丧尽了……丧尽了……丧尽了最珍贵的东西!”
匡世的家,是留不下了。告慰了小童子几句,塞给他一点银钱。他接也不肯接,哭着便往回跑。白子画只好追上去,说是食宿费,本当给的,他才收下。
他收下了,却也不走,站在原地不动,只有泪水挂不住,看着几步远的小骨,——费尽一切力气看着小骨,孩童拼命般的力量,似乎要将她看透。这两句话脱口而出。
小骨也站着不动。白子画看得出,不是不想动,而是不能动。眼中涌出许多神采,他应接不暇。她不堪其重,双眼一闭,昏了过去。
这伤疤,如何此刻才痛?大抵是,见了小骨,这伤疤都一时忘了?
他抱着昏倒的小骨,抱着左臂绝情池水的伤口,他抱着整个天地。天旋地转,我总算抱紧了一切,和你倒在地上。
好痛,所有过往将来、人间天上的疼痛,全汇聚在这一刻,这一个小小的伤口。终于这身体的疼痛,能够暂时压倒心中的疼痛,让我暂时忘却,你不在的这些日子……
你在就好,如何折磨我都好!你安好就好,即便我人不在了,让我还有知觉,感受到你的欢乐。你会代我感受。
不省人事。不是人世,胜似人世。
“二师兄,找得我好苦!”
睁眼看到的却是师弟笙箫默。多久不见,师弟还是一副从容洒逸,玩味之笑萦绕不散,探寻之目闪烁不定。
“师弟……这是……小骨在哪里!”
“知道只有最后这问题重要,我就直接回答你罢?”那人却摇起了折扇,不温不火,他心头早是如火如荼。
“你将她弄哪去了?”白子画一把夺过折扇。
“二师兄,别!这扇子还是你题的字……”
白子画索性不说话。自己是急昏了头。当时他抱着小骨倒在地上,定是师弟救回他们。师弟自不会伤害小骨。
“你找回小花花就在这山中安了居,如何不记得这地方了?”笙箫默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才舒口气摇起了扇子。“小花花在自己的卧房。师兄!你修了什么神功,走得这样快……”
小骨躺在床上,面容寂静,非生非死。急探她的脉,平稳有力。没事,只是需要歇息。匡世那几句话刺伤了她,或说刺破了笼罩她的黑云,她心中向往光明欢乐的天性也在突围。这个过程太痛苦,她就昏了过去。你静养着,渡过这个阶段就好。
白子画,你不要操之过急,不要掉以轻心。小骨往日受的苦太多,回转过来,不会这般容易,你要不遗余力持之以恒,别指望她顷刻就恢复了!
小骨,你这有点蛮横的样子,师父也……很喜欢!只是你不要这样无情,不要这样无所谓,你恨就痛痛快快地恨,师父都会承受。直到你的恨都消尽了,那个纯明可爱的孩子,更要筋骨轻盈!
她盖着的被子,他识得出,是长留山天蚕绸绒。非绸非绒,轻软却暖和。小骨体弱,对她最合适不过。只盼她……不要因是长留山之物,就凭着隐微的感觉,不喜欢。
“师父……”
小骨,你是唤师父么?我没有听错!我等了多么久,想象了多少次……
“师父,师父……”
衾被中的人儿轻轻晃着脑袋,惨白得愈发清秀的唇间流出这两个字,他日思夜想……
不知,你醒来会是怎样,你不会这样快接受一切的。但你昏睡时,有一丝裂缝,泄露你的深心。你唤“师父”,这是你心中,你生命中,最珍重的?
“小骨,师父在!师父就在你身边,师父再不会离开你了!”
站在她床头,手忙脚乱,却什么也没有做,走近一步也不曾。
“师父,我怕……”泪水从浅浅的眼窝深深地流了出来。
“小骨,不要怕。师父在!”这才那越出漫长的一步,将她抱在怀中。
“好黑,好黑!将我包围了……”
这是一直纠缠你的噩梦,这是你上世的受苦!
“我出不来,我出不来,我没有力气,我什么也不想……”
师父知道,师父看着,师父心痛,师父会帮你……
“我什么都不想,不想……让我死吧,让我……我受够了!”
小骨不可以!
“我诋毁我珍爱的东西,我遗失了照看我的神明,我恨这世界,我恨我自己!”
小骨……
“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做!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我不会好起来!就是会越来越不好,不如让我痛快一点……”
小骨,盖好被子,放松身心,不要想了,不要钻牛角尖。你已经在好起来了,这个过程很艰难。但是不怕,我们有耐心!
“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能遣之者: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悟,唯见於空。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如此清静,渐入真道;既入真道,名为得道;虽名得道,实无所得;为化众生,名为得道;能悟之者,可传圣道……”
“二师兄,这‘圣道’以你这般心力,也要传遍四宇了!你却独对一朵小花,这小花可要承受不起了。她安睡也有一个时辰了,你可能陪陪小弟啊?”
是么?他才静下来……需要经咒的,不仅是小骨,也是他……
是了,师弟在门外。
“二师兄,你连我也不看一眼,你更看不到,我给你带来多少东西!”
你有什么好看的?你又没变,我和大师兄都变了……你也不让人担心,不似小骨!
还是和师弟走出他当时建成的清简厅堂。
“你的砚台、镇尺,你常翻阅的书籍,绝情殿这小丫头留下的一切都给你搬来了,还给你移来几株桃花。这些丹药,我给你建了个药庐。听说你沉迷厨艺,要给她烹调人间美味。这熬药是苦地,不妨和你的美味分开,这足够开个药房的灵丹妙药就分门别类放在药橱里了。你别谢我,许多丹药都是大师兄四处搜寻来的,没少拉下老脸,找各位仙人讨要……”
“有劳……就怕……”
“二师兄还有怕的?怕是和小花花相关罢。”师弟将第二句那“怕”字落得很重。
“怕小骨心中对……”白子画吸回那口气,终于没有说“对我”。惶惶吐气,出语急急。“对‘绝情殿’有怨,不会喜欢这些布置……”
“她最怨的,怕是你罢?”
我说不出的,师弟你却直白。不过原本如此!
“二师兄,她心中怨你,正因重你。她这般不活不死,要死要活,若不是这味猛药,她是醒不过来,也不必醒来了!自然啦,你猛药下了,就有许多辅剂,文火慢慢,细水长流!解铃还需系铃人,伤她的是你,救她的也是你,差不了的!不必担虑,只是……陪着这样一个‘不听话’的小徒儿,全天下作师父的,怕你最苦了!”
师弟,你说这许多,说不必担虑,说我往后日子要苦,你虽在长留山,身有职权,实则天地一人独自往来,为我还是不少担虑甚或吃苦罢……
“师弟……多谢!”别的也不会说。
“二师兄你说话几时这样不自在了,和大师兄一般!”师弟眼中凝聚的狡黠,折扇缁光掠过,也就消逝他方了。折扇依旧,光影自成其趣。“二师兄这些日子钻研《七绝谱》之《食谱》,可否让小弟见识见识?”
这些日子习练,没想到最先尝滋味的却是你!倒好,这才下厨了多少日啊,定然做得不好,小骨不会喜欢,你先试试也好。
“二师兄不愧天下第一人!我这清修岁月没少口福,兴致起了,懒意散了,总要摆弄炊具。你这才学了几个月啊,就比我强了!”
“师弟此言作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