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骨依旧是战战兢兢,因为美好,也因为惧怕。
他知道,许多损害,这整个世界的破碎,从深处将她侵蚀得千疮百孔,她不容易相信自身的美好,她不容易放下妄念、安然地在世间做她自己,她不容易……哪怕做一件很简单的事,也不容易。
这页书她翻来覆去看了五遍了,一时屏住呼吸,一时急急咳喘,身子却一动也不敢动。
这段书不难,但她定不下心来。她心中担虑太多,能让这心落到实处的,太少。
她不顺畅的气息间,他的心越发揪紧,他却也一样僵立着。
带她出去走走?去院子里练功,换换空气?不了,也不能总是逃开。每次都是修行了一阵子,就有很难调整的状态。但长进其实也在其中,要正视这种困境。
“小骨,到师父这里来。”
内心破损的,无力顷刻重建。但建造的过程,有一些习惯却可以有意训练。
他的思绪很快被打断。小骨已站在案前,头压得低低地,仿佛比书案也高不了多少。
你不必这样……你并不是犯了什么错!
“小骨……”他心中理清楚了的,却不知如何说,“你修行可有困难?”
不是这句……
身前的人比他更慌,颤抖近在眼前。他坐不住了,起身去抱住她。没有别的法子平息这最细微的、最惊心的颤抖。
“师……师父……我……我……我总是不能专心,我错了……”
“小骨,小骨……”只是紧紧抱着她,只是一遍一遍唤着她的名字。
小骨,你好些了么?
你好些了,我好些了。好些了,师父好好和你说。
轻轻地、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在案前坐下,让她坐在一旁。师父就在你近旁,但师父不抱着你。
你不是独自而立,但你也要自立。
小骨似乎懂得了,直了直身子。
“小骨,不是你的错。你很难专注,确是有原因。你心内没有足够的支撑,总是被过去折磨,为将来担忧,你要专注,着实不易。首先不要自责,不要自己把自己压垮。站稳了,慢慢走,一步步总能走出困境。小骨,答应师父,不要自责。”
小骨看着他,大眼睛里泪水闪烁着的,是害怕,是感动,也是不解。你是不解师父的用意,但你懂得师父的用心!
“小骨,不可以自责。修行之路,师父希望你轻装上阵。”他郑重重复。郑重可能化去你的疑虑?
“师父,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做……如何……能不自责?”小骨急了。哽咽之后,恐慌找到了通道,倾泻出来。
“小骨,自责只会妨碍你。你若想修行更有力,就要有力地控制自己的自责。”拍拍她的头,感到她发丝间细弱的颤栗,将手放在她头上,感到颤抖平静了些许,“小骨,师父是说有力。就是说,你还是可能会自责,因为你一心向上。但是,你要一次次主动说服自己,不要自责。懂了么?”
“师父……小骨会努力去告诉自己。”小骨噙着泪水,点头间泪水滴落。他将手顺着她温驯的发丝抚到她脸上,拭去那泪水。
“但是师父……”他知道,稍稍安心后,小骨更多担忧会敢于表达。“师父,我需要知道如何做,如何做得好一些。不能总是做不好,还学会不自责,那就学坏了……”
小骨身子又是一抖。你的担忧,师父并不能化去,就如你的人生,师父其实不能承担。但师父……还是那句话,师父会教导你,会爱护你,会陪伴你。
“小骨,修行是你可以胜任的,只需要你专注、长持地努力。你现在有困难,不是因为你没有这个能力,仅仅是因为力量还没有用上。问题的解决,需要专心和坚持;问题所在,正是难以专注和坚持。问题和解决都在同一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论他多么耐心分析,小骨还是害怕的。小骨知道是这样一回事,但是就困在这里了,并不知道如何去突破。
“这意味着,你认为是问题就是问题,你认为是解决就是解决,关键在你自身。”他停下来。
小骨一颤。他知道,一旦认清,那许多困扰就不能再存在了,那谜团一样的依赖和幻想也就无处容身了。这会是释放,但也要承受更多真实的重量。承受这些重量是有益的。
“师父,我具体应该如何做?”小骨的问题和目光一样,专注了许多。
他点点头,有重量,却轻松:“小骨,没有神妙法门,你只是不断督促自己。你要知道,专注正是修行本身。若现在不能,你正需要磨练。每一次用功就是一次磨练,都会有提升。要修的是心念不离当下,过去已过去,未来尚未来,是无济于事的。能专注于此,你就有无尽力量。一旦专注,担忧和懊悔都不会有容身之地。坚持下去,最初会很难,也看不到奇妙变化。但是坚持下去,滴水穿石,本来就是世上最朴实的,这正是奇迹。”
小骨听得很认真,他感到每个字都让她更踏实下来。是踏实,多少次患得患失,总想到自己做得不好,自己不能做好,懊悔过去又担忧未来;多少次异想天开,总幻想师父就能帮你解决一切困难,或是那些困境突然有一天就不用去承担,或是有什么奥秘至法,一劳永逸化解一切危难。正是这些错误的想法,让你不能踏实下来。放下这些错误,你可以去单纯地努力和相信。你一向如此。
这席话后,小骨稳下来许多。当然,不是真的就那么容易专心。一样是不容易。但是慌乱少了一些,就能更多去努力。
“小骨,记住,问题还是解决,坏事还是好事,都在你。困难可以是困难,也可以是磨练和提升的机会。这一刻,你就给自己机会训练专注,你就给自己机会学会坚持。”
时不时需要提醒她。很多时候,她也在提醒自己。
“你说以前的小骨胜在纯粹,我还是不如她……”
他没有说什么,但是小骨这样理解了。小骨容易这样理解,即便他只是想告诉小骨,她本来就能做到。
小骨很脆弱。但不怪她。
“小骨只有一个,修行却有时更难,接受就好。”
拍了拍她气恼得有些扬起的脑袋,没有多说。
她怔怔看了片刻,唇间翕动,终究也没有说话。那个脑袋于是低下去,开始看书。
日子过得越来越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