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敬手持三柱香,生杀大帐再次进香。三跪三叩首,俯仰于天地间。
上一次进香,二爷端了一碗酒,与众人歃血为盟。
今日有四位寨主在侧,却不见二爷的身影。薛敬走上前,撩袍跪地,恭恭敬敬地给关二爷插了三柱高香,转身看着几位兄弟——
三寨主陆荣,天生一副死人脸,精于天格命数,易经八卦,碎个盘子都能算出今天出门能摔几跤。
四寨主蓝舟,阴险狠辣,偏偏生了一张纯真无邪的美人脸,阴人的时候眼角的泪痣都会笑。耍得一手回马枪,是骑猎高手。
五寨主葛笑,名副其实的梁上君子。寨子里最缺钱的那几年,基本都是靠他老人家养活。每天吊儿郎当地提着个酒葫芦躺在走马坡的悬崖上,美名其曰是在看风景,其实,蓝舟出现的地方,总能看见他。
老七是个姑娘,叫梅三雪,都说她是“女中豪杰”。鸿鹄曾经大战北鹘流寇,三战三捷,她一人斩杀敌军三十一人。
这七个人的排位非是按着个人的年岁,而是跪在这生杀帐中进香的先后顺序。
此时生杀帐内,薛敬大眼一扫在座各位你来我往的眼神,心里便大抵有了数。
“怎么就哥几个?”一边说着,薛敬一边歪着头往生杀帐外看了一眼。
“……”
几个人平日里话本就多,嬉笑怒骂惯了的,此刻却沉默下来,必然是有了么什么难言之隐。而能把他们吓成了这样,必然只有一个人。而这几个心眼都长出窍的贼头子,必然是在自己走进这生杀帐之前就想好“赶人”的对策了。
“我要见二爷。”薛敬一撩袍,索性坐在寨主席上。
“六哥,寨子里摆了庆功宴,咱先去吃饭,吃饱了再说。”三雪红唇轻启,搂着薛敬的肩膀,食指轻轻勾了勾薛敬的下巴。
三雪因为拜香醉晚,因此排了最尾,却比薛敬大上半岁,她一直以来,都颇有长姐的风范,薛敬却笑着对上三雪的笑脸,若无其事地看着她,“姐,庆功宴不也得有二爷出面,否则这开局的第一碗酒不见主位,岂不坏了规矩。”
三雪尴尬地笑了笑,将勾着他下巴的手指撤了回来。
“咱这山里头的拜山宴哪能跟人家王爷府的比呀,是不是殿下。”葛笑凑过来嘿嘿笑道,“还别说,我越瞧越觉得老六变俊了,以前就是个毛头小子,刚来鸿鹄的时候,连马都不会骑,抱着马屁股顺着走马坡跑下来,挨了一顿揍,哈哈哈哈哈……”见众人不笑,葛笑忙吸了吸鼻子,干咳了两声,“那个,老生常谈,老生常谈。”
陆荣一向沉默寡言,坐在那,沉默的像个铁榔头。腰间总是挂着柄竹刀,也不怎么磨,刀钝得连青草都砍不断,可那竹柄的短刀像是与他这人浑然一体一样,薛敬有记忆以来,就从未见他从腰间摘下过。
“陆三哥,不知今日可否请上一卦。”
陆荣正襟危坐,冲薛敬莞尔一笑,“卦金呢?”
薛敬缓缓冲袖口中夹了张银票出来,拍在桌上,“燕云一带的钱庄随时能兑换现银。”
陆荣风一般地飘过来,抓起银票塞进怀里,“要问什么?”
“就算算,今天哥几个这鞭子挨不挨得了。”
陆荣顿时傻眼,连忙把银票塞还给薛敬,“老六,这钱三哥不赚了,你牵着你的马赶紧走。”
薛敬:“收人卦金还有塞回来的道理?”
陆荣:“老六,鸿鹄的寨规,你知道吧……你走之后,也就是说三年前,二爷又加了一条——往后谁要是放你进山,就要他皮开肉绽。”
薛敬冷笑一声,“这么说,放我进个门,就得见着血?”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无言以对。
“好。”薛敬的脸色沉下来,手心憋出了细汗,“好狠啊……”
薛敬一拳砸在桌上,险些震翻了红木做的矮桌,他憋了几年的火终于都燃在二爷定的这条“规矩”里了。
梅三雪上前安慰道,“老六,你别气。”
蓝舟按住薛敬颤抖的肩膀,“老六,你如今是安平王府的靳王殿下,是幽云一带的藩王,是镇北大营中的副都指挥使,平时逢年过节,老皇帝还有封赏,你可得记清楚,你是皇子,你是官,我们是匪。”
——你是官,我们是匪……
这句话仿佛一剂催心的哑药,噎在薛敬的喉咙口,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沉甸甸的,要将他硬生生与这个地方,和这个地方的人割裂开来,还要他坚定地认为——自己从未属于过这里。
葛笑正色道,“老六,我们比谁都想你回来,这几年大家都不敢提起你,你跟着陈寿平到处打仗,我们就只能私下里探听你的消息,幽州城这么近,我们谁也不敢去看你一眼,我们也没招啊,你知道吗,老万昨晚私跑幽州见你,人还没到吴家寨就被二爷派的人抓回来了,被抽了三十鞭子,现在还在马棚里嚎呢。”
“什么……”薛敬一时间语塞,“大哥怎么样?”
“没事,”陆荣冷静道,“老万皮厚,夜深时,我去看看他,不用担心。”
这一次,薛敬的心算是彻底冷了下来。
一去三年,再重逢时,还是当年那个“无家可归”之人。
薛敬不由地悲从中来,偏偏那仅存的三分理智压抑着他心底冒出来的怒火,火烧到了喉咙里,到了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却还是败给那莫名其妙、席卷而至的贪心了……
他贪念于对方只是嘴硬,心却还是软的;贪念于这三年的离开,远方也会有人偶尔惦念着自己,哪怕只是偶尔而已。然而,贪念总归只是贪念,现实往往让人不由自主地往那残酷的乱世间多退一步。
想到此处,怒火终于从压抑多时的心底冒上来,他猛地一拍桌子,低吼道,“再不见我,我拆了这生杀帐!”
蓝舟吓了一跳,连忙按住他的手臂。
薛敬狠狠闭了闭眼,握紧的拳头倏地松开,方才被他震翻的茶碗,茶水漫过了桌案,烫到了心里。
“行,我走。”薛敬叹了口气,扫过一眼眼前几人,郁闷道,“不给几位哥哥添麻烦。”
蓝舟微微蹙眉,有些难耐地看了一眼葛笑,葛笑微微点头,往前走了一步,“老六,我答应你,再劝劝二爷。”
“不必。”薛敬摇头苦笑,“毕竟都立了规矩,你们不必为了我,去触霉头。”他转手将三百两银票塞进了陆荣的胸口,“三哥,这钱给你,你省着点花,瞧你那衫子破的,十年前就见你穿的这身。”
言罢,薛敬大踏步地走出了生杀帐,在那翻身上马——
“暂别,哥哥们保重。”
几个人冲出了生杀帐,只听见两声重重的鞭响,就见一匹枣红大马已绝尘而去。喜欢战山河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战山河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