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还恩
柴房中没有点灯,门开的时候,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
“都撤了吧,我跟他单独说几句话。”靳王端着一壶酒,拿了两个杯子,缓缓地走进柴房。
守在翟叔身边的几名士兵立刻领命撤了,走之前还为这屋子续了一盏油灯。
靳王将油灯拿到案上,抽出刀,将绑在翟叔身上的绳子都松了。经过两日两夜的审讯,就算王府的下人没有动用私刑,这样高强度的讯问也耗时耗力,翟叔走过来的时候,腿不由地软了一下,险些摔倒。
靳王指了指他对面的位子,“坐。”
翟叔缓缓地坐在了靳王的对面,他盯着桌上的那壶酒,片刻后,人的习惯总是快过彼时立场,他拿起酒壶,往靳王面前的酒杯中倒了酒。
“翟叔,”靳王平静地看着将要溢出酒的酒杯,问道,“为什么?”
翟叔将酒壶放下,眉间皱起,嘴角似乎刻上了一层将怒未怒的笑纹,“殿下,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到答案的。”
靳王认同地点了点头,执着酒杯先干为敬,“没错,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到答案。”
翟叔冲他笑了笑,在靳王的记忆中,这人是府中的管家,照看自己的起居,对自己的衣食住行一丝不苟,他会和初九躲在花园的院墙边偷看自己练刀,也会在自己偷溜出城的时候,为自己强作遮掩。
他和初九同年进府,做事事无巨细,一板一眼,似乎不管是记忆中的哪一条路,他都不该是站在自己对立面的那个人,都不该走上这条行至终章的末路。
翟叔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右手虎口处正好露出浅浅的疤痕,靳王看了一眼,随口问,“翟叔,练刀几年了?”
翟叔微微一怔的神色被靳王迅速捕捉进眼中。
“至少十年以上的根基,才需要用刀子挑去练刀时磨出的老茧。”靳王伸出手,给他指了指自己右手的虎口处,“我这里还未结厚茧,若此时与你拼刀,我大概连十招都敌不过。”
翟叔依旧不置一词。
靳王看着这个人,心知他比前面那些蝼蚁鼠辈都难对付,好像即便今日将大牢中的那些刑具一一试过去,也难撬开这人的嘴巴。
“来王府三年多了,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王爷,”停了片刻,翟叔再次缓缓开口,“能查的,想必你都已经查到了,不能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那就再与本王说说能说的吧,”靳王为翟叔的酒杯中斟满了酒,随口问道,“任半山是不是你杀的?”
翟叔拿起酒杯,沿着酒杯的边沿细细地嘬了一口,低声道,“任半山是我杀的。那日王爷让初九去备茶,我便准备好了煮杯子的热水。”
“所以无论初九拿给李寒的是哪个杯子,都是被你浸过素兰的,那你怎么能确定浸过素兰的杯子正好是给任半山用的?”
翟叔道,“只要提前告诉初九,往后任半山在王府中的杯碗用度都单开,免得回头谁用了,还脏了王爷的眼。”
靳王了然地点了点头,“初九最听你的话,他便单独准备了茶杯,等任半山来府上时,单独给他用一套。”
“那天上茶的人是李寒,等初九准备好了茶具,我便只需要告诉李寒,哪个杯子放在任大人面前就行了。”
靳王接道,“这样一来,李寒便只知道初九是那个给他茶杯的人,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翟叔呼出一口气,“即便药劲儿不够,人没死透,我也能随时杀了他。”
靳王一震,“难道任半山死的时候……”
“没错,我当时就在欢月楼的楼顶。”翟叔眯了眯眼,继续道,“胡家的小舅,还有那四个窝囊废,都是我杀的,用的是同一把刀。朱唐皮糙肉厚,我砍进去的时候他没死透,我便又往深处扎了一下,他挣扎了片刻才死。那把刀,随着胡家小舅和其他三人一起丢进了西边荒院的井里。对了,顺便说一下,那时候是深夜,正好被一个过路的乞丐看见了,我就扔了他半个毒馒头,那人大概也是饿极了,抓着馒头就跑,最后应该是死了吧……就死在西城那边。”
“就是你要杀胡立深的那一晚。”
“但是胡立深被人救走了。那时候,我就知道出事了。李寒和刘瑞是被扔出去挡刀的。”翟叔忍不住扯了一下嘴角,“初九那孩子,说什么信什么,李寒和刘瑞能去偷玉佩,多半也是初九的功劳。”
靳王道,“因为我带了话给初九,要捉那只来我书房中偷东西的‘虫子’,他便将这信儿在下人们中散开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李寒和刘瑞做了亏心事,自然在得知了我要彻查书房的‘虫子’之后,想到逃跑。可惜刘瑞偷错了玉佩,他把那枚翡做的玉佩当成了能够横行北方的龙鳞佩。”
翟叔不慌不忙地“嗯”了一声,怅然道,“我老了,没有妻儿,没有父母,更没有兄弟朋友,我这样的人,死了便死了,一了百了。”
靳王淡笑一声,像是在与一名久未曾聚的老友闲谈,“其实你早就做好了脱身的准备,这样即便没有初九,还有初七、初六,或者任意一个人。甚至……你根本就不需要找一个人替你扛事儿,以你的功夫,想要杀个把人一走了之,实在是太容易了。”
翟叔眯着眼,定定地看向一处,即便额前落下的碎发蘸着杯中的酒,他也毫不在意。
“你将自己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账,杀人不眨眼,冷血又无情。可是我有一件事想不通。”
翟叔看向他,“……”
“你明明可以逃走,明明可以不落入我下的那个圈套。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上当?”靳王的眼神逐渐锐利起来,他压低了声音说,“前夜李寒和刘瑞被抓时,初九被指认有罪,那一场戏在我看来,实在是有些欲盖弥彰,可是你,作为一个心思缜密的杀手,却还是‘上当’了。”
翟叔拿起酒杯的动作快了几分,遮掩的动作也有些慌乱,“我不知道王爷在说什么。”
“不,你明明知道。”靳王死死地盯着他,沉声说,“你明明知道初九不是那个凶手,你还是来了柴房。你故意放他走,也不是想要做出一个他‘畏罪潜逃’的样子,你带他从后墙的狗洞爬出去,走到后面的河里,其实是真心想要放他走……”
靳王顿了一下,才道,“你没有想要杀他。”
翟叔呼吸一急,神色也隐隐跟着乱起来。
“翟叔。”靳王看着他,缓缓道,“你说你没有妻儿,没有父母,更没有兄弟朋友,你没有牵挂,所以没有弱点,无坚不摧,真的吗?”
“……”翟叔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接话。
“你没有别的人吗?”靳王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从窗外射进来的日光,心里最后一丝柔软也被阴冷的影子吞没,“那初九呢,他又是你什么人?”
翟叔心里的那根线,随着靳王说出的这句话,彻底绷断了……一夕之间,所有回忆涌入脑海——
三年前的那个草屋旁,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从草屋里走出来,他披着白色的麻布,从袖子里拿出两个玉米面的窝头丢给了奄奄一息的自己。
翟叔记得当时接过这两个窝头时,抬头看见了那个神色悲伤的少年,少年说他的母亲夜里死了,这是家里剩下的最后一点粮食。他问少年为什么要将最后的口粮留给一个病得快死的陌生人,少年说,他活得生不如死,还不如将命留给愿意活下去的人。
然后,少年便踉踉跄跄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