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重逢
回头岭巨大的迷雾之中,千人为叛军摆下的鸿门宴,为莫音奉上了第一杯诛心酒。
靳王打马上前,朗声道,“五千大军,何苦陪着莫将军死在这种永世不得超生的地方,浪子回头金不换,这地方名字起的好,本王就给你们一个回头的机会。想活的,就从这断头崖跳下去,不想活的,就在这当活人靶子,莫参将,你就别跳了,出刀吧。”
莫音冷笑一声,“靳王殿下,你我共事三载,只有这一天,你才堂堂正正地站成了个人。”
靳王不怒反笑,“废话少说。”
靳王话音没落,短刀就出鞘了。莫音慌忙躲闪,出手的长刀碰见靳王的短刀,瞬间将自己陷于阵前对峙中。
这边,秦樊生的刀也想跟着出鞘,却被胡立深一把抓住马尾,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靳王根本无心恋战,对莫音刀刀下了杀招。
眼看着这么多将士埋骨回头岭,却不是因为抵抗敌军攻击战死沙场,而是因为自己人和自己人的“窝里斗”,莫家祖上一门忠烈眼看着就毁在莫音手上,靳王心中不断升腾的怒火,犹如身后山谷中不断燃起的烈焰,真是白瞎莫家一世英名。
“靳王殿下!”莫音抽剑对上靳王的短刀,咬着牙狞笑道,“你这颗连你亲爹都不要的弃子,这么拼命给谁看呢,他们不稀罕!”
莫音打算用两片舌头激怒靳王,却没本事在招数上胜过他,不过数十招,靳王一个反手杀招,短刀瞬间断了莫音的兵刃,将他逼停在断崖边上。
“你看看他们……”莫音披头散发地仰躺在地上,伸出手指指了指眼前的大军,他们死的死,伤的伤,却无一人愿意跳进深谷之中。
靳王顺着他的手指看了叛军一眼,听到莫音又说,“殿下, “你看看他们……他们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愿跳下去跟你走,你活成人样又能怎么样?没人稀罕你,没人信任你!””
靳王此刻的嘴角挂了点点血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莫音,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微微颤抖起来。
莫音见他闪神,便将从袖间掏出一柄匕首,猛地戳向靳王的心腹间——
“殿下小心!!”
靳王猛地回神,恰好在莫音的短匕戳来的瞬间闪身,脚步一虚,擦着断崖的边沿一个转身,差一点就失足坠入深谷之中。
还好,靳王身法极快,在这一瞬间失足过程中,他的腰部猛地使力,短刀嚯地扎进崖壁上,将将支撑住差点一点坠落的身体。
莫音挣扎着再要起身,却被靳王拔刀一个回砍,莫音躲闪不及,再次被他的短刀架在了脖子上。
莫音他指着崖边数千将士,大吼道,“北疆要亡了,要亡了……哈哈哈……”
莫音笑得疯狂,撕裂的笑声在山谷间回响。
靳王哑声道,“莫音,你父亲当年用性命守住的城,却让你拱手相送,等下了阴曹地府,你自己向你父亲谢罪吧。”
然后,只听一声入肉的响动,靳王的刀锋猛地划过莫音的脖颈,眼看着他的脖子上一道裂开的血痕,靳王面无表情地盯着莫音坠落入深谷的身躯,像是一片支离破碎的枯叶。
这是他第一次在众军面前斩将,手起刀落,不留情面。
靳王慢慢地站起来,往后了退了几步,胡立深跑上前扶住薛敬的胳膊。
“放箭。”
靳王的声音有些悲凉。
同袍者,岂曰无衣。
山谷的大火越来越大,在轰隆隆的响动中,那些叛军似乎真要化作万千厉鬼,在这不见底的深渊中死不瞑目。靳王怎么都没想到,这些叛军竟然放着求生之路不走,非要跟随莫音,葬身黑林的火海之中,也绝无懊悔。
此刻,箭雨如泣如诉地犹如雨落,那些羽箭就像扎进了稻草人的身体,喷出的不是鲜血,而是杂草;交织着的也不是血肉,而是背叛后不知悔过的灵魂。
靳王握着刀的手心渗出细汗,忽然,身后的火势一下子扑上来,将他冲出好远,他在崖边滚了几下,终于坠入谷底的激流之中。
入水时,他的眼中全是断崖上血红色的火光,耳边还有莫音临死前扭曲疯狂的笑声。他的身体像是被坠上了千金重石,沿着身体的每一处关节深陷,在激流中起起伏伏。
这种入水的动静似曾相识,上一次是在灵犀渡口的三岔口激流之中。
他耳中尽是轰隆隆的巨响,这响声震天动地。眼中、脑海中、一幕幕闪现的画面,真实的可怕。靖天城门紧闭的时候,眼中是那些人麻木的身影,没有离别的悲伤,没有期盼归来的目光。
流年飞度,深浅不一。
太多年过去了,他唯一能记住的,还是廊前月下的白色身影,抱着他的人手心永远是冷的。
可至少,就算被天下人所弃,还有一个人不会弃他。
大雾渐渐散开,微光透过层云。
五日后,揽渡河口。
五千叛军有近三分之一都折在了回头岭的空谷之中,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山谷中弥漫的黑烟在上空飘了许久不曾散去。断头崖下的激流是揽渡河上游的支流,顺着地下河汇入揽渡河中,是除了回头岭的山谷裂口处唯一可以逃出生天的生路。
莫音一死,鸿鹄的两万人马才悉数赶到,他们在山口捡了个现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剩下的两千叛军全数俘虏。
秦樊生在乱战时,死在自己带领的士兵的一簇冷箭之下,倒也算是死得其所。
莫音没了,伦州这座城曾经被他凌迟处死,如今尘埃未定,荒月再升,映着血红色的迷雾,在热辣的风中来回飘荡。
靳王伤重坠河,顺着河道漂出了渡口,刘鹤青和胡立深拼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从激流中救了上来。刚一被救上岸,他就猛咳了一大碗血水出来。
此后,他就被绑得像个粽子,躺在大帐里昏昏沉沉地做梦,他的身体像跳进了火炉里被烤了一晚,虽然不能动弹,脑子却还闲不住。
也不知道幽州守住了没有……
林竟走前的一句承诺如果不奏效,那么幽州城此刻也会如伦州城一样,变得不堪一击。
呼尔杀本来是这一战的首要任务,却不想中途被莫音搅局,呼尔杀屯兵千里,依旧会卷土重来。
还有……断头崖上最后那些叛军为何宁愿被当成靶子一样射死,都不肯随着他跳下去?
那个人……如今何处……
他的眼睛完全睁不开,口鼻里满是血腥味,可是心里却愈发清明。
第五日傍晚,靳王终于撑过最险峻的五个夜晚,热度慢慢退去,他的眼皮似有千金重,睁眼之间都花了十足的气力。
帐子里熏着药,他觉得自己是被这刺鼻的药味呛醒的。
“醒了醒了!”一阵热浪掀开帐帘,万八千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薛敬终于在昏迷多日后慢慢地睁开了眼,万八千一把抓住豆子的肩膀,使劲拍了两下,“怎么样?我就说老六福大命大,这回死不了了吧!”
薛敬含着半口唾沫咽不下去,干裂的唇上扯出了上下两道狰狞的血口,他的脸色灰白,就像是刚被人从土里刨出来一样,“……幽州呢?”
他一开口,嗓子里冒着火的干疼,万八千扬了扬下巴,大声道,“放心!已经解围了!”
薛敬抿了抿嘴唇,哑声问,“大哥,你怎么来了?”
万八千忙扯了个破凳子坐在边上,“要不是你的手下把你从激流里捞出来,你现在指不定在哪个山沟里喂鱼呢。”
“他们怎么样?”
豆子接道,“胡小哥和刘副使都只是轻伤,殿下放心。”
万八千嘿嘿笑道,“你别操心别人了,你瞧瞧你自己这一身的伤。哦对了,两千二的叛军,我都给你带回来了。怎么处置,等你养好了伤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