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六、血洞
日出时分,有人进来送饭,开了门,放了饭,那人一言不说,又退了出去。
不过,二爷也没打算问什么,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想知道的,对方非嫡系兵士,问了也是白问,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他,他便懒得费那口舌功夫。
他浑身湿透,挣扎着坐起来,看了一眼床边案上的饭菜,有肉有菜,还有滋补的鸡汤。这是那女子打点过的赏钱,有了这女子的关照,那些看守他的士兵也不敢太过苛责他的饭食。
况且,不像是奸诈恶毒的呼尔杀,要标榜自己是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萧人海从来不屑于在饭菜上下毒害人。二爷微微蹙眉,唇间溢出的血气被这鸡汤的香味压制住了,他伸手端着汤碗,夹着菜,忍着剧痛尽力吃了些东西。
到了晌午,门锁一动,那边又遣了大夫来换药。
那大老夫背着个药箱,佝偻着身子,身边被一名金刀猛将护着驾。只见老大夫从药箱里拿出纱棉和药酒,又执着小刀在烛火上烤了烤。
腿上的纱棉被一层一层地解开,二爷面无表情地盯着大夫下手的神色,似乎他拆解的是旁人的伤口。前日下过刀的伤口已经被凝固的伤药固定住了,血肉与凝固之药相反的作用力,形成了对抗之势,两个膝盖上果真放着两个珍珠大小的血坑。二爷淡淡地看了一眼,便转而去盯那老人的脸。
那老大夫从怀里颤巍巍地取出麻沸散,伸手递给二爷——
“用了这个,我又要昏睡十二个时辰?”二爷轻声问他。
那老大夫皱着眉,混混沌沌地点了点头。
“那便不必用了,老人家直接下刀吧。”
那老大夫倏忽一愣,以为自己听岔了。
“您是汉人吧,”二爷努力扯着嘴角,浅浅地笑了一下,“我知道医者仁心,此时是我自己的要求,请先生不必犹豫。”
屋里的气氛忽然之间怪异得像是一幅灰白无声的镜画。老大夫两只眼珠呈灰暗的沙灰色,眼眶深深地凹下去,整个人溃败得像是刚从棺材里挖出来一样。他的嘴巴微微动了动,像是用口型说着什么,二爷轻轻皱眉,深深地望着他。对方的嘴唇虽然是极细微的动作,二爷看懂了,他在说——
——刀挖得深,会受不住疼。
“没事,”二爷又说,“我记得第一回来动刀的,不是您吧。”
“不许再说话!”旁边杵着的彪悍士兵厉声吼了一嗓子,那老大夫忽地一震,浑身缩成一团,脊背都在不住地颤抖,霎时变成了一个缩水的烂柿子。
第一回来的不是眼前这个大夫,那么每一回从这里出去的大夫去哪儿了呢?
二爷想了想,或许只有死人才能守得住这里的秘密。
也难怪,眼前这六旬老人会吓成这样,应该是已经亲手给自己做好了棺材,他看见这老头衣领外翻,里头穿着寿衣。
这样,就算是到头来客死他乡,他也能装成个“寿终正寝”。
尖刀入肉,血洞比昨日又深了一点。
二爷咬着牙吞了一口涌到喉咙里的腥甜,心里却开始实打实佩服起关云长来,刮骨之痛真如钝刀子割肉,每一刀都割在心口。
“……你会听汉话吧?”二爷转过头问旁边那大刀士兵,企图用意识转移钻心剜骨的注意力。
那士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漠地望着自己,只见他下巴一扬,似乎还带着一种不可一世的怜悯,显然连话都懒得跟自己说。
二爷轻轻吐了口气,低声说,“明日来换药的,我希望还是这位大夫,若我看见不是他,桌上那烛台你也看见了,我伤不了你,但是你们那夫人可能就知道你对我用了私刑,你也不用多做解释,这总督府后头就有一条河,你的尸体被扔进去,不出一天就能被送出云州,去到西山下头,开春的时候,那河周围满是繁衍的秃鹫,母秃鹫最喜欢吃的就是泡过水的死尸烂肉,你这种块头,它们最喜欢。”
“你……你闭嘴!”那彪汉抽出钢刀一刀砍断了桌案,烛台掉在地上,火灭了,“你这残废!”
“我是残废,所以我在你面前,永远处于劣势,看你们那位夫人是信我,还是信你。”
“你……你……”那彪汉冲他嘶吼,“别看我们大人现在宠那花楼里的贱人,过不了多久玩腻了,拿去喂神鸟的就是你和她!”
二爷笑了笑,“不管你们家夫人出身而出,如今她想让你死,不过就是在大人的耳边吹阵耳边风罢了,而你,不过是一只时刻等待被碾死的小虫,生的人高马大,却不懂孝顺老母亲,身上还穿着她老人家给你绣的皮带,脚踏她做的棉靴,你若是死了,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可怜。有些人死到临头还不自知,何必在我这里发威。”
“你!你!!”那大汉不敢动他,被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刀砍在手边的烂椅子上,直接将模板劈成了两半。
那大夫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手底下包纱棉的手指都松快了许多,上了药,裹好纱棉,大夫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脸色惨白的年轻人,眼睛里忽然冒出些肃然起敬来。仿佛就算让他出门立刻就死,都不怎么畏惧了。
门外忽然传来人声,似乎是女子的声音。
那“夫人”又来了。
“你还不去迎她吗,还是想让她亲自到这里,看看你干得好事。”
“你!”那彪汉被激地乱喘,他目眦欲裂地瞪着二爷,始终没骂出几句像样的整句子,只能转对那老人吼道,“你,出来!”
那老人感激地看了二爷一眼,泪水忽地夺眶而出。
片刻后,二爷听见,那女子又给门外那些守卫一些好处,可惜门落着锁,那女子想进来的愿望终于还是徒然。
二爷握着的手慢慢松开,手里握着刚才那大夫用的小刀,还有那块麻沸散。
那大夫的命应该是暂时保住了。
忽然,二爷想起了什么,慌忙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龙鳞佩果然不见了,萧人海把他身上所有的物件都收走了。那龙鳞佩是薛敬临走前在牧人谷给自己的,上面刻着劲龙盘柱而上、直冲九霄的纹案,是南朝皇家的图腾。
只要得到这枚玉佩,就能用来胁迫靳王。
只是,他如今进攻到哪儿了?
“三州问鼎”的计划中,伦州城是难以攻破的,半年前林竟的哥哥林志缺兵少将地在伦州驻守了三个月,敌军都没有攻破,要不是最后伦州献城、内里倒戈,这最后的胜负还不一定是谁的。
如今,呼尔杀用尽全部的饮血营固守伦州,薛敬能用什么法子进攻呢?其实二爷自己也没想好这其中的突破口。万一……他略带无奈地叹了口气,如今自己才是自身难保,对于薛敬,他当真是鞭长莫及了。
还有外头一直有意无意帮自己的女子,她到底是谁?为什么在这云州城里,还有人愿意不顾一切地给自己通递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