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七、夫人
家宴就设在帅府前厅,灯火烛花几乎亮透了头顶的夜空,与刚落去的晚霞一般艳丽。
说是家宴,只有一盘烤羊肉,其余的不过是些青菜豆腐。萧人海身穿常服,率先坐在正席上,看着自己的夫人被丫头扶着,一步一步地走进正厅。
她化了淡妆,穿的是雪白的袄裙,素雅,却端庄。不知怎的,竟会冒出些“人淡如菊,蕙质兰心”的词来。
“过来,坐我边上。”萧人海冲她抬了抬手。
夫人也不怯,踱到他身边落座,顺手为他斟了杯酒。萧人海的左眼上扣着一块鹿皮制的罩子,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不咸不淡地笑了笑,“见过了?”
夫人倏地一愣,但也只是一瞬的功夫,她就反应过来,“赶着过来见您,现在是见过了。”
“呵,”萧人海冲她一笑,伸出手的瞬间,夫人忽地向后一撤,萧人海的笑容凝固了,他顿住片刻,才道,“你这眉画重了。”
夫人身体僵硬地梏在那,像是真被绑在了椅子上,萧人海的手指轻柔地抚了抚夫人的眉梢,离得太近,她几乎能感受到对方逼人的冷厉气息,萧人海直白地望着她,问,“怕我?”
“不……”夫人不自然地冲他笑道。
“好了,这样就好看多了。”萧人海端起酒杯,指尖时不时地敲击着杯壁,“来人,请将军入席。”
夫人心里蓦地一缩,眼瞧着萧人海杯里得酒空了,愣在原处,也没伸手去添。
不一会儿,门外就有脚步声传来,来人被两名兵士抬着走进来,夫人的心里怦怦直跳,抬眼的功夫,正巧和那人的眼神撞在了一处。夫人终于如愿以偿地看见对方脸上惊愕的神情——
二爷的确愣住了……
“你……你怎么……”二爷震惊地望着厅上的女子,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敷衍的悲凉,“你怎么……”
偏偏这两人的神色惊疑不定,都被萧人海一丝未落地看进眼里。
“都愣着干什么,烈将军可是府上的贵客,还不快请入席。”萧人海冲两旁的兵士抬了抬手了,比了个“请”的姿势。
夫人欠身而起,对二爷恭敬一揖,“来人,给将军摆一把软些的椅子。”
二爷落座后,慢慢收回了看那女子的眼神,佯装镇静地闭了闭眼,而后睁开眼,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淡淡道,“大人新婚,竟还如此节俭。”
“举国征战,我这里自然也不能例外,去给烈将军倒酒。”萧人海用眼神示意了夫人,夫人连忙起身,绕到二爷身边,抬手给他斟酒。她倒酒的手很稳,并没有因为刚才的失神而颤抖。
“夫人……”二爷拿起酒杯,轻轻地晃了晃,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客气道,“多谢夫人。”
“夫人”二字似乎实打实地扎在了那女子的心,但她也只是扯着唇角不自然地笑了一笑,礼貌地欠了欠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二爷道,“大人好福气,萧夫人这般蕙质兰心,不光有我北方女子的英气,似乎多了点江南女子的温婉,敢问夫人是哪里人?”
萧人海朗声笑道,“她是你们南朝人,对了,苏桐,你母家就是江浙一带的人吧?”
翁苏桐听了这话,顿时扯了一下嘴角,因为方才掩饰般地饮了半杯酒,此时她的苍白的脸上透出几分红晕,“回大人,母家是苏州人。”
萧人海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二人,伸手夹了菜放进翁苏桐的碗里,“苏桐,你这些日子瘦了不少,多吃点吧。”
翁苏桐反射性地抬手挡了一下,又微微摇头,“刚进冬月,太冷,没什么胃口。”
萧人海也没再勉强她,转而对二爷笑得客客气气,“我这夫人身子弱,将军见笑了。来,萧某敬将军一杯。”
二爷不再去看翁苏桐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他端起酒杯,当仁不让地递出去,和萧人海的杯子碰了碰,而后一饮而尽。
翁苏桐貌合神离的笑容犹如冬日里向阳开的夏花,怎么看怎么与这风雪之夜格格不入。
上一次见面,是在幽州的乌鱼巷子,她用的是“引梅香”的化名。
二爷借着酒气,微微皱眉,心里有些疼。他明白,此时一旦再见萧人海,双方多年以来相互制衡的格局就会彻底破冰,冰下那潭水深不见底,埋葬着多少见不得光的往事。而他心底那潭水却一直微微荡着涟漪,那些深藏在暗处的旧事,就要被掀开尘封多年的棺材盖子,然后暴尸日下。
二爷微微敛着眉,抬手将杯中烈酒再次一饮而尽,酒烈入心,霎时间烟霞烈火。
“好酒……”二爷感叹,“他总管着我,总不让我这样饮酒。”
“看来小王爷对将军还真是贴心。”萧人海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引来二爷淡淡一笑, “话说回来,将军可还记得去年冬天那场大仗吗?”
二爷又往自己的酒杯里倒满了酒,眼神扫了一眼翁苏桐,筷子就落在她眼前那盘菜上,翁苏桐下意识地伸手将那盘菜往二爷身边挪了挪,全被萧人海看在眼里。
“大人放火烧了我的寨子,我只能举家逃难,这么深刻的往事,我怎么会忘呢。”二爷说起这话时,眼神毫无波动,“再说了,大人今日提起这事来,想必还有后话,就一并说了吧,不用卖那关子。”
还真是明人不说暗话啊,萧人海眯了眯右眼,“将军拖着这副残躯,绕着北疆转着圈地跑,萧某真是佩服。”
二爷:“残躯是拜谁所赐?谁不想纵马驰骋,称雄北疆?大人想的事,烈某怎么会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