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七、蜡纸
次日清晨,马车载着靳王秘密进了云州城。
然而靳王进入云州的消息已经被封锁,老百姓全然不知,所以城内一切如常。
一进冬月,北方的天气更加冷了,雪像是下不完似的,这几日还刮起了狂风。
问柳是个漂亮的丫头,大清早她就跑去跟翁苏桐问了安,然后拎着篮子走到府外,和那送饭的士兵交换了食盒。
“怎么今天换了人?”
那士兵低着头,哑声说,“他生了病,来不了了。这几日换我来送。”
食盒里装着精致的糕点,萧人海严格监管帅府内的饮食起居,不允许厨子和佣人进帅府,所以平时都是将总督府做好的饭菜遣人亲自送过来。
问柳用怀疑的眼光看着眼前这陌生的士兵,故意问道,“秦三儿怎么还病了,他身体不是一向很好吗。”
“秦三儿?”那士兵愣了一下,奇怪地说,“秦三儿是谁?他不是叫郭应吗?”
问柳的眼睑微微垂下,打开食盒的盖子看了一眼,发现绝无异常,便点了点头,和缓道,“是我记错了,那你回去遇见他,嘱咐他好好养病。等会儿夫人用完了餐,我再给你送出来,你在这等一会儿。”
那士兵连忙应了一声。
等问柳转身进门之后,那士兵脸色一变,连忙将整个帅府的周围仔细看了一遍,然后走到石阶旁的石狮子后面,蹲着等。
这些日子以来,翁苏桐对二爷的控制欲和监视变本加厉。她有时候就坐窗边整宿整宿地回忆往事,二爷迷迷糊糊地被毒血折磨得辗转反侧,半夜恍然睁眼,就看见窗边坐着一长发女子,嘴里神叨叨地念着什么,二爷又痛又惊,总仿佛自己活见了鬼。
自从靳王进城之后,他不知道葛笑有没有和他联系上,也不知道陈寿平知道靳王被擒会做出什么反应……如今他些许无奈,即使再多计谋,此时也是爱莫能助。
这日晌午一过,问柳就将刚取的点心交给翁苏桐。
“来送食盒的是个生面孔,夫人,要不要去问问。”问柳一边将食盒中的点心拿出来摆好,一边说。
“生面孔?”翁苏桐心不在焉地说,“换了就换了,在乎那么多做什么。”
“可是大人吩咐了,关于您的起居,一定要事无巨细,发现一点可疑之处都要上报的。”
翁苏桐搁了筷子,对问柳说,“我告诉你多少遍了,我身边的事,不需要时刻跟他汇报,这是我的家,我住在我的家里,难道还要听他的不成?”
问柳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连忙低下头,“夫人,您别生气,我不说就是。”
翁苏桐收回冷脸,转而对一边一直没开口的二爷说,“少爷,您吃点东西吧,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食盒被一一打开,就在问柳拿出最后一盘豌豆黄的时候,碗底蘸着一片黄纸飘然而落。
“欸?这是什么?”问柳弯腰捡起那张纸,正反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
翁苏桐接过来看了一眼,“蘸了蜡油了,估计是厨房的人不小心黏在碗底的。”
两人没多想,便将那张纸丢在了一边,二爷侧目,往那张纸上看了一眼。
二爷扭过头,忽然笑了笑,翁苏桐说,“丫头,你今日这身碧色,好不衬这雪景啊。”
翁苏桐闻言,连忙低下头审视着自己这一身碧色长裙,然后有些局促地站起身,“少爷不喜欢吗?那我去换一身。”
“夫人……您吃了饭再说吧。”
“少爷不喜欢,那我去换一身,走。”
问柳见翁苏桐转身出屋,连忙追了上去。
正厅内,二爷抬手拿起那张纸,正反看了一眼,然后凑在鼻尖仔细地闻了闻——松香浸过蜡油。
那人竟然到云州了……
二爷用指甲在那张蜡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将那张纸反着贴回食盒内。
这时,翁苏桐走回来,她换了一身素色长裙,鬓边的珠花都换成了腊梅簪,他这一身清新淡雅,脸颊透着淡淡的红晕。
“少爷,这一身……您喜欢吗?”
二爷瞧着她,轻声说,“丫头,姑娘家要活成她自己,旁人喜不喜欢,你又何必在乎呢。”
“可是我希望你喜欢。”
二爷微微叹息,却没接话。
问柳见两人一问一答,好像话也没接上,越发觉得别扭,于是跟夫人请了安,就拎着空食盒走出了帅府。
“今日的豌豆黄太腻了,夫人说贵客不喜欢,明日让厨子少放些糖。”
“知道了。”
那士兵恭恭敬敬地取回食盒,转角到了一处无人之处,便从食盒第二层的下沿拿出那张蜡纸,用指腹在上面摩挲了一下,认出了八个字——
——“井中天地,可窥日月。”
夜间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抚在脸上。二爷半梦半醒间,觉得有人将自己冰冰凉凉的身体拥在了怀里,那人的体温很高,像一团烈火。他不明所以,有些焦躁地紧蹙着眉,微微喘了几声,感觉呼吸也被那人牵引了过去。不自觉地往“火光”处靠了靠,又被烫了一样地想要躲开,然后却被那人死死地箍进怀里,不得挣脱。
“你……”二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看见靳王俊眉微微一蹙,伸出食指放在唇上,轻声地“嘘”了一声。
“我来了。”他低声说,“放宽心。”
就仿佛身处九则峰上的那间石头房里,这人也是这样,总是这样笃定地对自己说,也不管这份“笃定”究竟有没有立场。多日以来铁石一般的心脏瞬间就柔软了些,仿佛渴了许久的旅人乍一闻见甘醇的酒,曾经多少疲累辛苦,都化作乌有了。
烛火微微一闪,将双方的眼睛蒙上一层氤氲的温黄。
浩宇星辰,仿佛亘古未曾变过。
二爷道,“我还怕纸上的信儿没递出去。”
“井中天地,可窥日月。”薛敬贴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在路上捡了一张狗皮膏药,他死活要跟着我来云州,他会鹘语,混在押送的队伍里,倒是没被人认出来。”
“他本事挺大的,还敢冒险来帅府送饭。他叫什么?”
“鹿山。”
“鹿……山……”二爷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他姓鹿啊……”
“姓鹿怎么了?”
“没什么……”二爷轻轻一笑。“你从井里爬上来的时候,没看见她……那个女……”
靳王略带侵略性地吻灼热地落在自己的唇上,将二爷后半句都隐在这唇齿之间,呼吸交错,似乎要宣泄这久别重逢的压抑。末了,靳王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好笑地问他,“怎么?二爷身边还有个女子?谁?”
二爷回头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屋子,窗前哪里还有什么长发“女鬼”,不由哑然失笑,“没什么。”
温存一过,靳王立刻收起刚才那温柔而语的笑,神情一冷——
“你腿上的伤,是怎么回事?”靳王居高临下,审视地说,“我说过的话,二爷都忘了么?”
二爷难得有些心虚,在心里寻遍了万千种理由,可任他搜肠刮肚也没找出什么反驳的词句,索性闭了眼,用老招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结果这一回,靳王根本没打算给他逃脱的机会。他不依不饶,扳着二爷的身体霸道地让他对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