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敬见过了形形色色的女子,却从没见过像眼前这个这位这般——美则美矣,却令人捉摸不透,阴晴不定,冷冰冰的,不像个活人。
她的唇色太艳了,像是被自己咬破了唇,用血晕成胭脂涂抹的。
薛敬甚至不能确定,翁苏桐的神志是否清醒,她说出来的话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薛敬站起身,走到门前,望着正厅前的宽敞院落,轻轻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燕云十八骑的十八位将士,你都记得多少?”
翁苏桐拢头发的手一滞,歪着头眨了几下眼,莞尔道,“燕云十八骑……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那时候才……这么高吧。”
她伸手比了个高度,似乎又陷进了回忆里。
薛敬转过身,走到桌前,在她对面的凳上坐下,随意地与她攀谈起来,“姑娘想不起来不打紧,我帮你回忆回忆。”
薛敬掏出一张纸,展开后摊在翁苏桐的面前,“姑娘认得这个吗?”
纸上画的正是陆荣在狼平溪谷给薛敬看过的那把紫金蛇尾刀的图案,翁苏桐看到画的一瞬间,嘴角犹似挂着一丝笑意。
“有些印象,不深了。”
“这是燕云十八骑的紫金蛇尾刀,当年天骑将士人手一把,一共十八把。”薛敬指着纸上匕首的蛇尾,点了点,“这里,每一把上都刻着名号,我见过的这一把,刻的是‘重刃’。”
薛敬盯着姑娘的眼角眉梢,有意无意地顿了顿,继续说,“天骑十七,陆显锋的那匹马,就叫‘重刃’,那是一匹玄色战马,只有尾部是白色的,姑娘熟悉吗?”
只见翁苏桐的喉咙艰难地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面上的表情倒依旧平稳,只是她的长袖落在桌上,被滴下来的烛蜡黏上了,她竟都没发觉。
薛敬又道,“还有一把,尾部刻着‘山鬼’,你……”
“够了!”翁苏桐蓦地站起来,猛地掀翻了烛火。
半截蜡烛滚落在地上,被冰冷的地板弄灭了。
屋里霎时陷入黑暗,只有窗前的月光照射进来,几乎还原了当年帅府的窗明几净。
薛敬盯着翁苏桐,仔细地说,“他明明不是你的‘少爷’,他是烈衣,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你将他错认成旁人。”
翁苏桐抓乱了鬓发,几乎陷入左右挣扎不得的境地,仿佛有什么铁链正在禁锢着她的意志,挣脱不得。
薛敬站起身,慢慢逼近她,“你明明经历过当年发生的一切,明明和二少爷自小相识,你和你哥哥从小就服侍烈家的两位少爷,可你如今为什么要背叛烈家嫁给萧人海,还用各种方式折磨他……你变成这样,他比谁都难过。”
薛敬的声音像是磨得尖利的刀,刀刀下去都要嗜血剜肉,翁苏桐双眼失神一样地无处聚焦,想找到一个可以藏身的洞穴,把自己长埋于此,却发现周遭冷冷清清,除了薛敬射过来足以致命的眼神以外,并无其他。
不知是不是错觉,薛敬似乎看到了翁苏桐的眼角流出的泪……
她胡乱地抓着自己的头皮,口中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
“不……不是这样……”
薛敬没打算给她留喘息的机会,“你抬头看看这里的一切,你对得起少爷吗?”
翁苏桐双膝一软,跪落在地上……全身软绵绵的,像是被抽去骨头的软皮囊,她喃喃道,“二哥哥……”
薛敬一愣,几乎没听清,“你叫什么……”
翁苏桐,用手背擦了一把眼泪,她的妆落了,红色的胭脂无意间抹到了她的眼角,像是嵌在那得一滴血泪。
月上中天,她的瞳孔终于从灰白恢复了黑洞洞的墨色,整个人也忽然回了神一样,仿佛抽离的灵魂又重新挤进了躯体。
翁苏桐说出的话,听起来总是惴惴不安,眼神却带着幸福的期许,“我还记得那年院里的梧桐开了花,素雅恬静。那是我进府之后,第一次见着大少爷……他穿着一身紫衣,回头冲我笑了一下,那时候我只是大杂院里烧火的一个小丫头,脏兮兮的,手指甲里都是烧柴留下的污泥。”
翁苏桐走到门前,望着院落的眼神中忽然闪烁着微光,好像在她的眼中,院子已不再是眼前这般萧瑟落魄的样子,那棵参天的梧桐树还好端端地栽在院子中央,树下正站着一个紫衣人,收剑的瞬间,回眸冲她微微一笑——
那是一个纯粹的、毫不吝惜的笑,将少女懵懂无知的心思都暖透了。
紫衣男子走上前,牵着她的手,少女的手轻轻地瑟缩了一下,想要抽回,却被那人紧紧地握在了手里——
——“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叫我丫头。”少女抿着唇,颊上忽然生出晕染过的淡粉色。
——“丫头……”紫衣男子递给她一块白色的绢帕,“擦擦你的脸吧。”
从那人身后射来的阳光太刺眼了,可她却不肯移开自己的视线。
“那你的二哥哥呢?”薛敬向前一步,为陷入回忆的女子披上一件披风。
“二哥哥……”翁苏桐皱起眉,自问自答地呢喃,“他一直站在大少爷的旁边,瞧着我笑。我跟着他们,陪他们读书、练剑、吟诗作画……二哥哥不喜欢这些,他喜欢兵法战书,喜欢舞刀弄枪,我们三个人几乎同出同进,这样快活的日子,前前后后过了五年……”
“他们后来去哪儿了?”薛敬执着地揽过她的背,用力地将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去哪儿了?”
“少爷说,他要去打仗了,让我等他回来……二哥哥也要去,但是他们去的不是一个地方……下了很大的雪,我还听见有人说……此去凶多吉少……”翁苏桐捂着脑袋狠命晃了晃,瞳孔忽然又泛起了灰蒙蒙的溃色,她的神色又陷入了慌乱中,眼神躲闪,呼吸也开始急促,薛敬知道她的癔病又要发作了,于是立刻扶着她的肩膀摇晃了几下——
“醒醒!看着我!喂!”
“少爷呢!少爷!”翁苏桐憋红了双目,瞳孔和眼白又渐渐地晕在了一起——
“不好!”等薛敬反应过来,却已经迟了,翁苏桐聚了力,反手抓住薛敬的手臂,抓住桌上的烛台就要往薛敬心脏上扎——
“呀——”紧接着,薛敬的耳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几乎在同时,一个黑影从门外噌地窜了进来,手起棒落,薛敬的手臂一沉,翁苏桐瞪着不可思议的双眼,不甘心地摔在了他的臂弯里。
“王爷。”鹿山扔了手里的棒子。
薛敬小心翼翼地接住翁苏桐,将她放置在躺椅上,随后转过身,“你下手太重了。”
鹿山面无表情地说,“她差点将烛台扎进你心口,你就站着任她扎。”
薛敬一蹙眉,“翁苏桐好像被药物控制了。不是让你守在井底么。”
“不太对劲。”鹿山皱着眉。
薛敬心思一沉,“怎么了?”
鹿山说,“说不清楚,王爷,你赶紧回总督府。”
“不行。”
“为什么!”
薛敬回头看了他一眼,沉道,“今夜,我定要将他腿上那玩意取出来。”
“你……”鹿山憋着的一口气噎在喉咙里,艰难地粗喘了片刻后,头一次没有忤逆他,“半个时辰,你下手快点。”喜欢战山河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战山河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