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三、枯蜡
呼尔杀“啊”的一声惨叫,他发出的声音听起来空空洞洞的,几乎能听见他内脏里的回声。但是杨辉没有理会他的挣扎和吼叫,他提了口气,像是在讲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旧事,“两个多月前,也是在这里,靳王用自己的命跟您换那枚‘行将’的解药,殊不知,在做这场交易之前,我也曾跟人做过一场交易。”
呼尔杀一愣。
“八个月前,伦州府衙,在齐世芳的宅邸,我和烈衣做过一场生杀之局。”杨辉讲话的时候,不断地摩挲着手里的虎符,“我用您的命,和饮血营,换了他那段红缨。”
“……原来是你……”呼尔杀喃喃道,“你当时将那段红缨交给我时,说它可以乱靳王的战心,能叫他自乱阵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杨辉笑了笑,“其实我也没想到,您那么着急,浅洼之战本不在我的算计之内,因为一切都还没有部署妥当。没想到,你在浅洼一战之中,就要置靳王于死地,逼得我不得不使用那段红缨,提前将这枚棋子抛了出去。”
“以至于之后的一切都乱了,”杨辉叹了口气,“靳王因为这段红缨,提前来到了伦州,和您做了‘鹿死谁手’的交易。我无可奈何,只能再做一局。在地牢,您足足抽了他八十鞭子,要不是我在动刑过程中放了水,他早就是个死人了。”
呼尔杀的喘息越发急促起来,“你为什么……”
杨辉没有理会他不可思议的质问,继续道,“义父,您太野蛮了,狼人的兽性几乎完全隐藏在您的骨血之中。我苟且偷生数年,为的……就是把我在您身边受尽的屈辱、想要将自己挫骨扬灰的恨,还有我失去的一切,全部拿回来。在伦州地牢里,您动辄就要靳王的命,那我能怎么办?总不能让你真叫人把他活活抽死吧……要是他死了,能助我这个‘贱种’取你狗命的人又还有谁呢?我好不容易找到两个跟我目的相同的人,一个烈衣,一个靳王……即便我与南朝有血海深仇,即便我也恨不能他们去死,但没关系,我们各取所需,目标一致就行。”
呼尔杀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你们……”
“对,我和烈衣,我们做了那笔交易。”杨辉厌恶地看着他,继续道,“你这个刽子手,你骗了我八年,我一直把您当成我的救命恩人,是你当初从流放边关的死囚中将我救了出来,是你把我收到麾下,让我跟着你南征北战。直到那次,我潜入云州城,无意间从杀门井中买到了一个信儿,义父,你怎么能骗我呢?我这么忠诚,为您挡了多少刀子,您怎么能骗我?那场流亡途中的屠杀,根本就是你主使的!我的父母就是死在你的乱刀之下!”
杨辉怒急,一把揪住呼尔杀的领子,将他提了起来,死死地盯着他,“你死也是活该,这么死太便宜你了。”
呼尔杀笑了,他摇了摇头,借着烛火的微光,他像是一只濒死的野兽,“你就是一个贱种……哈哈哈……你父亲当年跪地求我,让我无论如何放你一马,我答应他了,救了你,你就应该对我感恩戴德!你不记得了?你说你忍辱到今日就是为了杀我,那你匍匐在床上,跪在地上求我干你的时候……”
“你住口!!!”杨辉充血的眼睛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对方,那人的一言一行乃至全身上下都让他恶心,他只要一想起狼血和月夜,就只能逼迫自己不去抓烂身上的皮肤。
呼尔杀问,“你到底和烈衣做了什么交易……他要你为他做什么!”
杨辉笑了笑,慢慢地站起来,像看一块已经搁置在烈日下暴晒的腐肉,冷冰冰地说,“他叫我答应他,若是靳王陷落伦州,务必保他一命。”
“而我答应了。所以……”杨辉冲呼尔杀露出最后一次,近乎温柔的微笑,“义父,你这种人,一旦上了赌桌,定会让人抽筋断首的,你怎么能让我用假药去骗人呢,他可是赔上了自己的性命来跟你换药的。我记得靳王当时在您面前说过一句话,他说——‘龙争虎斗,未知鹿死谁手。’原来义父确实是这头‘鹿’啊,你什么都想要,所有的、一切,您都想要!那我只能顺着你了。所以,你让我去送药时,我从您的柜子里,拿了那盒真的解药,送给了他。”
呼尔杀的眼睛彻底暗淡了下去,他急促的呼吸声中不间断地流露出“咯咯咯”的声响,像是被割破了喉管、放在那等死的老马,愤怒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再也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战神,而是一个垂垂老矣的暮年老者。
杨辉站起身,走到呼尔杀面前,用帕子铺在手心上,避免接触那令人恶心的皮肤,他冷漠地伸出手,掐住呼尔杀的脖子,只听“咔嚓”一声——
“去死吧,义父,九如这就给您送终。”
杨辉收回手,低头吹落了那快燃尽的蜡烛,在漆黑的屋内,无声地笑了一下。
而房门关紧后的屋内,这位二十年来所向无敌的北鹘战神,终于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浑浊的蜡油,眼睛再也没有闭上。
在这烽火不息的辽阔荒原之上,还有心情站在城楼上远眺、深夜无眠的人,不是感怀故土的勇士,便是背井离乡的故人。萧人海将一杯酒从伦州城的城楼高处抛洒,风卷着旌旗,发出轰隆隆的响声,极北苍穹中的星河宛如连在一起、悼念逝者的挽联。
杨辉走上城楼,敛眉,单膝跪地。
“事成了?”萧人海淡淡道。
“成了。”杨辉的眼神中没有波澜,仿佛在讲一件如家常便饭一般的小事。
“答应过我的事呢?”萧人海说,“我按兵不动不去支援富河大战,你就帮我找到太子殿下。”
“是。”杨辉微微低头,“盟军已经出兵了,相信不久就会有下落。”
萧人海好整以暇地望着跪在地上的杨辉,“杨将军,我从前,果然是小瞧你了,都到这时候了,你还留了一手。”
杨辉冷漠地笑了笑,“不敢。毕竟末将刚刚接管伦州和饮血营,还需要大人多多提携,再说,末将查到了太子殿下的下落,若是您现在杀了我,我便只能叫太子殿下陪葬了。”
这是极高明的说辞,是呼尔杀在自己面前从来不曾有过的僭越。
杨辉的言下之意便是——我找到太子殿下之前,是不会告诉您他的真正下落的,即便我知道,我也不会说。
杨辉在赌这最后一枚筹码,赌萧人海这一回会押上一切保太子一命,因为这位“杀神”一朝入仕十多载,倾尽全力打下的江山,几乎浸透了他的骨血,而十年前遗失太子这条重罪,就好像那突如其来扎进骨头里的饮血夹,深埋在阴沉的骨血深处,动辄牵动全身的痛触,让他这十年来,在午夜梦魇的群魔面前从未抬起过头来。
萧人海恨透了那叫“饮血夹”的东西,因为是这玩意叫他身败名裂,跌落神坛,呼尔杀应该用他九族为此偿命,只是一命抵过往,还真是太便宜他了。
此生若是不将太子完好无损地送回上京,萧人海怕是死也不能瞑目了。
“好一个杨辉,敢明目张胆地算计我!”萧人海一把将杨辉捞起,将他压迫式地桎梏在城楼上,杨辉的半截身体仰出了城墙,“只要我一松手,死不瞑目的就是你了。”
“那您松手吧。”杨辉冷静地望着萧人海,低声道,“不过,您别将我直接推下去,因为这样简单的死法对于您来说,实在太难堪了……您最好将我凌迟处决,用刀子一刀一刀刮去我身上的皮肉,哦对了,一定要在最后一刀时,再捅进我的心窝里。”
萧人海皱眉,“为什么?”
杨辉阴郁的眼神透着不甘不愿,“因为那样我能走得慢一点,黄泉路上,我能少见他一眼。”
“一个月前,你拼了命要我派兵救他,还说呼尔杀是你此生最敬重的人。”萧人海好笑地说道,“你可真是个……”
“疯子,是么?”杨辉笑着接口道,“疯子打起仗来,最不怕死。大人,您将伦州和饮血营给了我,是不会后悔的。”
萧人海松了手,杨辉捂着脖子落在地上,全身颤抖地缩在地上,“烈衣来过伦州?”
“来过。”杨辉扶着墙站起来,“和我一样的目的——取呼尔杀的狗命。之后,靳王殿下也来了,和呼尔杀立过赌约。”
萧人海皱眉,“赌约是什么?”
“他押上自己的性命,为取‘行将’的解药。”杨辉的脸色冷漠下来,胸有成竹地回答道,“大人,您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明天一早您就启程回云州。至于烈衣和靳王,呵,您放心,当初靳王与呼尔杀制定赌约时,是我为靳王取的药。而我当时只给了他解药,没有给他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