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八、皮影
听了二爷这话,萧人海惊讶的同时,又免不了好整以暇地笑了笑,“我原也不知,将军对小王爷,竟然是……”
二爷渐渐温和下来的眼神中难见被人撞破的仓惶,他开口时就像是在讲一段平淡无奇的故事,“世间山河草木皆有唯一,而我足不出户,这十年间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彻夜秉烛不熄,求他远征之后,平安归来。”
说到此处,萧人海抬眼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征战之外的故人,在与自己推杯换盏之间,畅谈一段难能可贵的往事。而他眼前的这个人,正襟危坐,手指轻轻地抚过银杯,眼中的波纹似乎要与杯中残存的茶水荡在一起,誓要抚平天边那轮镜花水月。
这场生死局,在对立的转轮下不停旋转,当初与这个人再次见面的杀戮和决绝,憎恨和报复,都随着这么多次的较量渐渐转化成了别的念想,萧人海向来高高在上的心中,一瞬间闪过些许惜别之意,时下的惬意和彷徨只不过是激战前的调剂,生杀决断向来不会留给本就站在对立面的人任何喘息的机会,云城一战势在必行。但是他私心作祟,若是将来某天,他与这人再次对阵沙场,这个人也一定要死在自己的刀下——真正伟大的公平是要留给强大的、能与自己匹敌的对手的。
反之亦然。
萧人海想到此处,便对于二爷前来主动说要协助自己“炸穹顶”的事不那么排斥了,“将军说了这么多,索性说说正事,‘穹顶’之事,你是怎么看的?”
二爷诚意十足地笑一下,然后正色道,“我在‘穹顶’的那些日子,仔细观察过那里的看守和地形,那些守卫、巡逻兵并不是你手下的人,而是南朝人。‘穹顶’一直不在大人的掌控之下,也许从您驻守云州那日起,那里就是一根隐藏的毒刺,但我想知道,为什么?”
萧人海深吸一口气,将那满心的愤懑吐净之后,才开口问他,“将军听说过海市蜃楼吗?”
二爷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海市蜃楼就是这样,你看得见,摸不到,受控于它,却拿它毫无办法。”萧人海压低了声音,意有所指地说,“‘穹顶’就像是这海市蜃楼,它牵连着两国的前朝。有些人的手伸得太长了,像是时疫,那些染了病的虫子沾到谁身上谁死,而你根本不知道身边哪些人,已经被那些带毒的虫子沾了身。”
二爷皱了皱眉,有些震惊,“大人是说,你我两国的前朝,都有人被这虫子沾染了?”
萧人海没有对他这问题作出回应,而是继续往下说,“自从我驻军云州,便一直试图除掉这些‘病虫’,我自己的军队不说,呼尔杀的军队也被我清洗过一遍。刚刚入驻云城的时候,他还在我麾下,对我言听计从,但自从伦州献城之后,呼尔杀便受大皇之命,带着他的部下迁往伦州,饮血营也从他驻扎伦州那日开始,拥有了自己的‘虎符’。”
“饮血营连战皆捷,在我朝中名声大噪。”萧人海无奈苦笑,“恨饮血营的人,可不止将军一个。呼尔杀用尽毕生之力训练出的死亡军团,的确战无不克,有些大臣因为质疑过饮血营军权过高而遭贬,甚至有些还被下了大狱。”
“饮血营的军权到底高到什么程度?”二爷问道。
“饮血营的虎符是特制的,只需要呼尔杀一人之令便可拔营出战,无需等待任何人的号令,将军经历大小战役无数,必然知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这句话本身就与军法相克,即便因情况生变,未经允许擅自出兵,打了胜仗之后,上面还是会赏罚分明。但是在饮血营的军法里,没有这一条律令。他们可以随意出兵,不接受任何人的裁断。”
“这难道不是在变相地削弱大人的军权?”
“‘杀神’之名在朝野之间本无立足之本,震慑震慑老百姓还可以,但是这样摆在明面上的人,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大皇是将这有名无实的位置交给了一个他无法控制的人。我为我国征战多年,多少部署皆我麾下,有时候即便不需要‘虎符’,他们也会听我调遣。”萧人海环顾四周后,压低了声音道,“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将军明白吗?”
二爷听闻此言,轻轻叹了口气。
萧人海毫不避讳地说出了眼下南北朝堂上最艰难的处境,却是二爷始料未及的。原来饮血营拥有如此高的军权,高到可以无视军法律例,无视人伦纲常。这样一只军队多年来横扫北方,制造无数杀戮,但几乎无人摸得清它的规律,几乎变成了北边的一把利刃,而呼尔杀穷尽毕生之力造就出的这把“利刃”,到头来,竟然反噬了自己。
“那依大人所言,您是贵国制衡权臣将相的一枚棋子,而呼尔杀是那把攻克北方的‘刀’,这并不合理。”
萧人海笑道,“怎么不合理?”
二爷收了笑,淡然道,“大人拥有至高无上的军权,十数年来坐稳了‘杀神’之位,旁人无权置喙,当年饮血营横空出世,一时间锋芒毕露,在北方为贵国斩杀者不计其数,大人也说呼尔杀穷尽毕生之力早就出的‘死亡军团’,可是最后,第一个遭到‘反噬’的却是他自己。我本以为,他是唯一能够制衡大人的存在。”看到萧人海脸色一变,二爷不疾不徐地笑了笑,“大人莫怪我直言,实在是你我立场分明,我这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萧人海摆了摆手,“请将军继续说。”
二爷站起身,走到廊前的月色下,看那月晕绕了两层,晕出了两圈巨大的银环,“大人有没有想过,饮血营也许不是呼尔杀一手铸造的呢?”
萧人海的眼神倏地闪过一丝冷光。
悠久的月光映在他的侧脸上,他的身影几乎要与那月色浑然一体,许久后,二爷才缓缓开口,“无论是从编制、统率力、还是战力……以呼尔杀那平庸的领军之能,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铸造出饮血营这种‘武器’的人。我在想,呼尔杀说不定也只是一只小小的傀儡,乃至整个北方——包括你、我在内,都只是为数不多的‘傀儡’而已。”
萧人海:“……”
二爷幽幽道,“大人看过皮影吗?”
“当然。”
二爷道,“我们就像是被提线牵着四肢上下跳跃的皮影,有人在暗处,作壁上观。”
萧人海叹息道,“原以为只是我的偏执,没想到将军也这样想,看来我的担忧并不是多余的。”
说到这里,萧人海站起身,冲着身后喊了一声,“来人。”
贴身的影卫从暗处闪身而出,快步到萧人海左右,“大人。”
“去将那东西取来。”
那影卫点了点头,忽地一下又消失在夜色中。不一会儿,那影卫提了个方盒过来,盒子定是刚从冰窖中取出的,周身还冒着寒气。二爷眯了眯眼,不用看也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你下去吧。”
那影卫倏地一下,即刻便隐没起来。
“这是……”二爷佯装不解。
萧人海将那木盒子的栓子卸了,然后慢慢地打开,一颗人头冷冰冰地暴露在温热的夜中,那颗头颅显然已经被砍下许久,呈现一种被冰冻过的暗灰色,一股糜烂腐朽的气息被隐藏在了延缓溃烂的动机之下,显得尤为可怖。
二爷的神色并未随着盒盖的打开而生出任何波澜,倒是萧人海的眼神中稍纵即逝的厌恶感被二爷看进眼中——即便人死不能复生,生人对亡者那份恨之入骨的意愿,也会埋藏在冰封的棺椁之中,经久不衰。
“刀马战中,是这人从靳王的背后射出了那枚暗器。”
二爷在盒子打开之时,基本就已经猜到这人就是刀马战那日从靳王背后行刺萧人海那人,只是当时自己身处望月楼上,实在离得太远,未看清那人模样。
“大人实在应该留他一条命。”二爷于心不忍,他将眼神慢慢移到那少年睁着的双眼上,空洞的双目就好像被钉在一副碎烂的皮囊里,头皮裂败见骨,断裂的颈部还残留着剁碎的碎肉,若不是被冰霜贮藏,怕是已烂如肉糜,要隐得蛇虫鼠蚁悉数出没。
二爷慢慢偏开了目光,“大人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