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三刀
万八千就算是一只生了倒刺、淬了铁皮的耗子,哪怕从来天不怕地不怕,平生的天敌也只剩下眼前这一只生了利爪的猫了。
从十年前的“俯首称臣”到今日的“倒戈背叛”,万八千满心满眼那一条能够助他平步青云的通天大道,顷刻间幻化成羊肠小径,随着眼前这人一步一阶慢慢走上石阶,让他在这血色的雨夜,生出了跪地求饶的心思。
然而,耗子的铁皮一旦镀了金,膝盖便就不会像从前那么软。他虽然心底七上八下,心跳几乎敲成了震耳欲聋的战鼓,可表面还是要维持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蛮横姿态。
二爷走过他身侧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身侧那些拿着弓|弩、势要取三人性命的弓|弩手此时见到来人,纷纷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手上把着的弓|弩也不敢再造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再多射出一箭。
“今日我若不来,各位恐怕早已经忘了,鸿鹄还有我这人的存在。”二爷将银枪绾了个花,收回身侧,他神色淡漠地扫了一眼眼前众人,冷道,“我来提醒一下各位,平题箭阵的箭矢可不是这么用的。”
万八千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停下做什么!给我杀——”
“我看谁敢!”葛笑提着气,往前迈了半步,高喝一声。
二爷盯紧万八千,“我没想到,今日在这盲庄半山,我的银枪竟没有用来破敌阵,而是要用来肃家风。”
万八千挺直了腰杆,嘴唇轻颤,竭尽全力地说,“二爷,老万这些年在鸿鹄忠心耿耿,对您从来没有二话,但是您却从来没将我放进眼里。”他指着薛敬三人,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他们这些人您当成宝贝护着,我呢?!您从来没将我当人看,我这心里头憋屈,怎么?!如今我投靠了新主,受到了新主的重用,您就要对我赶尽杀绝!二爷,就算是养条狗,也得喂一口吃一口,一口都不喂他,他疯起来也会咬人!”
二爷安静地等他说完,忽然笑了一下,他并不理会万八千说的话,而是对着在场一众人说,“今日在这半山顶上,我就给各位留一条活路——诸位手上端着的弩是我平题箭阵的武器,弩上的字是寨里的兄弟们修箭阵的时候一笔一划亲手刻上去的;如今你们将这些弩搬到盲庄半山,箭簇对准的竟然是自家的兄弟,鸿鹄可从来没这规矩。”
他顿了一下,再次扫了一眼众人,忽然手腕一转,银枪在他手心里转了一圈,枪头忽然对准身侧一端着弩的士兵,倏地杀了过去——
“啊——”那人一声惊声尖叫,手里端着的弩在刹那间转了个方向,银枪的枪头挑中弓|弩的弩弦,在精准的勾挑之下,那士兵还未反应过来,他手里那个弩便脱了手,反被二爷的银枪挑了过来。
弩一到手,二爷反手持着弩臂,以双脚抵住弩臂,然后以肩背的力量将弩弦拉开,下一刻,□□上弦,发射口对准那名士兵的肩头,只听见“砰”的一声——
“呃啊——”
弓|弩的射程与威力极猛,短距离射出的箭矢就像是冲天空劈下的一道惊雷,那只被射出的箭矢猛地穿过那名士兵的肩甲,强大的力道将他猛然间推后数丈,“哐”地一下,将他撞在身后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上——
“啊!!”
只听那人一声惨叫,箭矢如一根楔子将他死死地钉在了树干上,他撕心裂肺地惨叫了片刻,侧头却发现,对方只是将他钉在树干上,并没有贯穿他的胸骨。他的额头冒出冷汗,顺着雨水滑落到地上。
众人无不震慑,纷纷又往后退了半步。
“我说了,平题箭阵是用来御敌的,不是用来杀自家兄弟的。”二爷将弩一扔,阴狠地说。
随后,他转过身,走过去将蓝舟从葛笑身上扶下来,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怎么样?”
蓝舟冲他惨烈地笑了一下,“你好了……”
二爷伸手掀开他的衣领,看了一眼他锁骨上的重伤,微微蹙眉,“对不住你们,为了我的事。”
“这么多年,你还说这话……”蓝舟攥紧他的手腕,急喘道,“二爷,万八千抓了流星,还对寨里人动了刀,三百二十条人命……”
二爷脸色一沉,轻声说,“好,我知道了。”
他这才抬起头,看了薛敬一眼,对他说,“你说得对,鸿鹄若是隐着狼,也需要我亲自来料理。”
薛敬一时间竟然语塞,再见他时,他全身的血液几乎都沸腾了。
“这样,我给大家伙兜个底儿。”二爷沉下声,对众人低喝道,“今日是我与万八千的私人恩怨,与在场诸位无关,诸位卖我个面子,放下手中的弓|弩,转个身离开半山。我这人好说话,从此既往不咎,那拔香令我替各位出了,三刀六个洞我也给你们免了,从今往后,咱们江湖再见,谁也不欠谁。”他顿了一下,又道,“但若有人执迷不悟,执意助纣为虐,那就别怪我不念多年的兄弟情义。”
众人面面相觑,从二爷出现在半山那一刻起,他们反叛的心思就有些松动了,此刻他们手中的弩像是坠了千金重,再也没敢举起来。
二爷将一粒药丸塞进蓝舟嘴里,然后抚着他的后心,轻轻拍了一下,随后将他轻轻送回葛笑怀里,这才站起身,回身看着万八千,“万大寨主,我九则峰上的三百二十条人命,今夜就全记在你的头上。”
他的眼神忽然一冷,淬上了一抹肃杀的寒光,“你说我当年鸠占鹊巢,将你贬为人下;你说你这些年对我尽心尽力,我却把你当成一条狗;你说你十年来受尽屈辱,在我这里所得所用还不如杨辉许你的半分。”他点了点头,认同道,“好,既然你将我视作豺狼虎豹,视作忘恩负义的小人,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往日的账,咱们今日一遍清算。”
朗声之下,众人皆寂。
风雨声持续施压,整个密林依然笼罩在抵死的血色之中。
这人一身白衣,站在风口处,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一柄寒刀,反向扎进自己的心口。
犹记生杀帐前的走马坡,拜山宴上万人同贺;犹记清明祭山鬼幽魂横行,众人俯身一跪,祭天祭地祭鬼神;犹记断崖底的巨浪将九则峰洗涤一新,让终年不化的积雪从此有了温度;犹记战火来袭,鸿鹄一方水土化为灰烬,在朗日新阳升起的瞬间,他对着漫漫长路和一望无际的雪原,笑着说——“只要人还在,哪里都是家。此番启程,无论是哪,都算作新生。”
十年一昔,瞬息万变。
当年松林一战,倒在地上的那群吴家寨的叛贼,和如今眼前的这些人一样,都曾与他歃血为盟。他也曾经在松林中,对着倒在雪地上的数百具尸体轻轻叹息,不懂自己对他们不薄,为何吴家寨还执意要反。
二爷自认向来将人心玩于鼓掌之间,却从来不真正懂它,李世温说——“人心这种事,是最难以捉摸的。”
最难以捉摸的人心如今正血淋淋地摆在他的眼前,他竟然比一年前的自己平静许多——仿佛多少纷争在他眼中,都随着这一年来的生死辗转,变得虚无缥缈,不值一提。他不再贪图所谓“众心归一”,他必然知晓要“人心”辅佐,是要付出代价的。
回头岭中靳王一战叛军,莫音谋反之罪像是钉在南朝耻辱柱上的一笔血红的的祭文,千名叛军宁肯被烧死在黑林中,也不肯随着靳王跳下悬崖,随着激流冲出幽谷。那一战里最痛苦的,莫过于这几千人最终的择选。而“人心”这种东西在生杀荣辱面前总有一念之别——有人可以为恩情孝义勇往直前,就有人可以为一碗残羹抛却自我。
这道理一旦懂了,他便看淡了——其实万八千的这颗“心”从十年前、从他驻进山头那一日起,就从未被收归过,那么此时此刻,他看见眼前这群举着利爪、势要将自己咬死的群狼,又何必痛心呢。
于是,他便尝试在心底拓上了一层叫做“无关痛痒”的皮,这层“皮”一旦蒙上,他便终于知道什么叫做“人心叵测”,什么叫做“世态炎凉”。
人心都是血做肉填的,“荣”和“辱”各行一边,从来不必对它寄予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