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骤雨
万八千倒在血泊里,喉间涌出的鲜血顺着蜿蜒曲折的山道向山下流去。
一时间,所有的往事在眼前浮现,盲庄半山笼罩在滂沱的大雨之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锅盖,只要掀开一角,就能闻见刺鼻的血腥气。
这个深埋在盖子底下、令人不寒而栗的怪物,终于吐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淹死在自己浇注的血池中,死得极其讽刺。
在场众人人人都是刽子手,他们从决定断送生杀帐中的三炷高香开始,就没打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二爷的红缨枪浇灌了鲜血,此刻虽然已经洗净,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杆枪刚刚到手,死在自己枪下的第一人,会是自己的兄弟。
薛敬上前,碰了碰他握紧红缨枪颤栗的右手,没有说话。
二爷提着一口气,往前进了一步,对在场众人低喝,“谁愿留,谁愿走,说一声,我不为难他。”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中间有曾经在拜山宴上一起痛饮过的兄弟,有修建平题箭阵时相互照应的知己,也有自鸿鹄被烧寨之后、举目无望、却仍然坚持不离不弃的好友。
那时候他们一无所有,但是众心归一。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这种“归一”便潜移默化地改变了,或许从一开始,“人心所向”就带着足以惑人的欺瞒性,二爷重新审视众人,想从中得到一个“迷途知返”的结果。
然而……
眼前这几百兄弟,他们并没有按着既定的路线,走出一个“知错就改”的忏悔之路,而是扔下了手中的弓|弩,全部往后撤了几步,并无一人上前。
二爷微微蹙眉,略有些踟躇地扫了一眼这些人,末了长叹一声,“罢了,你们走吧。”
这些曾经山盟海誓的兄弟,他们终于和手中那柄刀和解,不再想着逞英雄、讲仁义,而是要在这破碎的大雨中,和对方桥归桥,路归路。
众人纷纷撤后,相互依伴着走下山去。
二爷站起身,走进大雨中,看着周遭满布的血光,他整个人像是踏进了一处满是业障的修罗场。
薛敬紧跟着他走出来,走到他身边,却未敢碰他,“没事吧。”
二爷淡淡地看了一眼倒在泥中的万八千,轻声说,“当初背着你拜山的时候,他是不愿我上山的。”
薛敬微微低首,“他曾是九则峰的大当家,从你带着我们拜山那日起,他心里就憋着火呢。”
二爷的神色被雨雾模糊了,薛敬侧目看着他,觉得他这人从未这么冰冷过,好像周身倒扎着寒冰,稍一往外八处,就会涌出鲜血。
“没想到……”二爷轻轻一笑,“十年了……我也没收回人心。”
“你错了。”薛敬握住他的手臂,逼使他面对自己,“你收了很多人心,只是天海浩大,总有漏网之鱼。我们都是凡人,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即便我们想,却也不能,是不是?”
二爷微微垂眸,眼神似乎柔软了下来,“道理都让你说了,我倒成了不讲理的那个。”
薛敬笑了一下,然后快速收回笑意,“你只是心寒。”
二爷快速看了薛敬一眼,“我没事,去看看你四哥。”
蓝舟此刻被葛笑抱着,几乎失去了意识,他们捡了些茅草,在还未塌陷的草屋里,遮出一个避雨的所在,好赖先得这片许安身之地。
二爷将从云州带出来的伤药递给葛笑,先暂时蓝舟上了药,就当葛笑小心翼翼地掀开蓝舟被血浸得湿哒哒的领口时,他只是看了一眼,就将头偏向一边,全身颤抖,眼角几乎渗出血泪。
“他妈的,这么一枪杀了,真是便宜他了!”葛笑抬起头,眼神透着嗜血的冷光,他咬着牙,狠狠地说,“二爷,我请个命。”
二爷冷道,“不准。”
“那个畜生……他挑了老四的骨头。”葛笑颤声说。
“……”二爷深吸一口气,没有接话,只见他快速拔|出短刀,在火上烧了片刻,然后倾身过来,对蓝舟轻柔地说,“忍着。”
然后,就见他手起刀落,利落地挑开贴在蓝舟锁骨上的衣物,然后将那些腐肉快速挑了——
“呃……”蓝舟被这动静弄得猛地一抖,全身僵了片刻,又瘫了回去。
二爷连忙停手,“我轻点。”
葛笑牙关紧要,低声问蓝舟,“那畜生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蓝舟抓着他的衣袖,支离破碎地说,“杨辉……”
二爷手下没停,而是微微蹙眉,“他为什么这么做。”
蓝舟颤声说,“他要跟我爹,讨一个说法。”
二爷一滞,“他拿你的血,胁迫蓝清河?”
蓝舟猛然一抖,嘴唇翕动片刻,终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葛笑见状,怒从心起,他侧眸看了一眼二爷,咬牙低吼,“二爷,即便这样,你也不同意我去!”
一直沉默的薛敬此刻开口,“五哥,你现在受了伤,追上去纯粹是给敌人当靶子。”他伸手按住他不断抖动的肩膀,劝道,“我知道你难受,但是别冲动。”
葛笑一把甩开薛敬的手臂,“老子恨不能扒了杨辉的皮,将他的骨头剁碎!”
“哥……”
薛敬刚想开口,却听见二爷低喝一声,“那你现在就去!”
此刻,蓝舟被他这怒吼声喊的一颤, “你、你别冲动……流星还在他手里。”
葛笑连忙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小心翼翼地抱紧,急吼道,“那我要怎么办?你这仇还报不报!!”
蓝舟唇色惨白地呼出一口气,“什么仇?你要向谁报?”
“我……”葛笑全身颤抖,嘴唇翕动片刻,便咬着牙不再说话了。
“这一刀……我都不知道是为谁受的。”蓝舟惨烈地笑了一下。
二爷盯着蓝舟,轻声问,“老四,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蓝舟的眼神充满了悲凉,此刻牵动伤口,他忍痛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强压下一声苦闷的呻|吟,抵死地摇了摇头。
二爷点点头,没再细问,而是柔声道,“腐肉挑去,上了药,过上十天半个月,伤口就会愈合,这种刑罚一般只动皮肉,并未伤骨,就是这疼……得忍上几天。好在没有溃脓,只要小心调养,不会有事的。”他用力地握了握蓝舟的手心,“你放心,别想那么多,现在有我们在,你安全了,闭上眼,好好休息。”
说罢,他快速站起身,重新走回雨中,薛敬连忙站起来跟上去,“你去哪儿?”
“照看好你的哥哥们,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