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四、分歧
在经历了五天五夜的悉心照料之后,第六日的清晨,蓝舟终于彻底醒转。他锁骨上的伤慢慢恢复,已经不是先前那样痛苦了,此刻朝阳射进船窗,身体陷入温热的暖被。一个姿势躺得久了,他忍不住翻了个身,便把趴在一边地上睡死过去的葛笑吵醒了。
“醒啦?!”葛笑连忙爬起来,龇牙咧嘴地挪到床边,“怎么样?能不能说话?”
蓝舟经过了这一场生死考验,他此时此刻都还没分清楚自己身在何处,看见葛笑焦急关切的眼神,他才觉得自己的四肢有了知觉,船舶此时随波晃荡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慢慢收回忐忑,这些日子受尽的煎熬也渐渐随着这一缕曙光依稀烟消云散了。
“怎么样?喝水么?”葛笑握着他的手,焦虑地等着他说话。
“好哥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蓝舟沙哑缓慢地开口,三个字像是猛地在葛笑心口锤了几下,他恍惚了一下,这些天忍着的担忧、愤怒、自责和愧疚才一股脑地迸发出来,然后,他才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地从那修罗场中苟活下来,眼眶一瞬间红了。
葛笑慌乱地站起来,夺门而出,站在甲板上猛吸了几口气,眼泪跟着决堤。
他上一次恸哭,依稀还是孩提之年。
他背上刻着的箭伤此刻越发刺痛,每一寸的皮肤都因为肩膀的剧烈抖动而牵引出痛感,原来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遇见这个人,最割舍不掉的竟然是他从来不曾注意过的东西。
他忍了片刻,终于将多日来积攒的情绪压了回去,用手臂使劲擦了擦鼻子眼角,任凭冷风将自己的眼眶吹干以后,他才慢吞吞地回到了舱里,低着头走到床边坐下。
蓝舟等了他很久,才见他回来,“你多大人了,还哭鼻子。”
“瞎说。”葛大爷闷声嘴硬,全身硬邦邦地像是要将船底捅出个窟窿。
“那你坐过来一点。”蓝舟冲他笑了笑,那个笑容太过好看,葛笑只是看了他一眼,全身就瘫了,然后很没出息地往蓝舟边上挪了几步,靠在床板上,让他躺进怀里。
“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吓我一跳……”蓝舟整个人瘫在他怀里,软绵绵的像是一碰就会碎,葛笑不敢动弹,只能这样伸手虚虚地抱着他,觉得他整个人瘦了几圈,几乎能感受这人搁人的肋骨。
“我变成哪样了,不还是一样英俊潇洒。”葛大爷伸出手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这些天自己黑白颠倒地陪护,再加上箭伤和担心,他就跟当年幽州城门口逃荒的难民没什么两样,估计还没当时穷困潦倒的林竟有精神。
“二爷和老六呢?”蓝舟问。
“在林中探路,李世温和胡仙医来了。要不是胡老头的药,你估计没这么快醒。”
蓝舟深吸了一口气,胸闷感逐渐消失,他已经不像是第一次醒来时那样气闷了,只是他这嗓子还是哑的,所以说出的话带着嘶哑的转音,“哥,半山这一局咱们虽然胜了,但是说到底还是败了,万八千这一脉全线倒戈,也没打算给自己留余地。接下来的路怎么走,还是要仔细打算。
“你这刚好一点,操那么多心干什么?现在重点的就是要把伤养好,至于其他的事,你别费那个功夫去管。”
蓝舟叹了一声,“我有点担心蓝鸢镖局。”
葛笑正色道,“你爹老奸巨猾,从来都只有屠人的份儿,哪会那么轻易就被制服。”
“我倒是没那么担心我爹,他口中藏着掖着的秘密,杨辉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他。只是……蓝鸢镖局的那些镖师,他们是无辜的,他们随我父亲来北疆,也是授命寻我。在条风楼的时候,杨辉就已经动手要了不少人的性命,如今……”蓝舟的眼神犀利起来,嘶哑地说,“杨辉是一条淬了血的毒蛇,我……我从来没见过那样冷的眼神……”
“你……”葛笑发觉他紧张,慌忙握住他冷冰冰的手,用力攥紧。
蓝舟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仔细地回忆说,“我被绑在条风楼,只见过他两次,一次是与他对峙,一次是被他拿着帕子……”
葛笑使劲地搂着他,低声在他耳边说,“他在你身上留下的,我必千刀万刀地剐回来。”
“哥……我累了……”蓝舟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的嘴唇递到他的唇边,轻轻地碰了一下,“等云州一战之后,我们走吧……”
葛笑迟疑了片刻,亲了一下他的额头,用手指挑开他额前的一缕碎发,笑着说,“怎么,终于想通了,决定跟着哥哥私奔,那你可要想清楚,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把自己交给我,等于送羊入虎口。”
蓝舟被他逗笑了,“那正好,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像你我这种奸恶之徒,要死也死在一起,就别去祸害旁人了。”
蓝舟笑了一阵后,慢慢收回笑容,下定决心地说,“哥,你帮我做一件事吧……”
葛笑不假思索地点了一下头,“你说,啥事?”
蓝舟眯了眯眼,撑着床坐起来,看了一眼窗棂透进来的光,轻声说,“下次那胡小将再到山里抓鱼,你跟着他一起去吧。”
葛笑愣了一下,琢磨了片刻后,默默点了点头,“行,盯鱼这事儿,我常做,交给我。”
蓝舟转过头,多日阴云散去,他的脸上终于浮起霞云般的淡笑,“这十年,我跟着你,你跟着我,一眨眼就过去了。”
葛笑猛然翻了个身,将蓝舟小心翼翼地放回枕头上,俯身在他眉间,含着他微微蹙紧的眉头,含混地说,“那四爷可要想好了,往后也是这样,我赖上你这人了,你跟我走,不改了?”
“不改。”
“也不管我是谁。”
“十年前就没管过。这十年……是我赚来的。”
葛笑难耐地按下一口气,平静道,“好,哥带你走。”
又两日后,密林水边立了一座新坟。
下葬的时候,他们四人每人一抔土,盖在那个四四方方的盒子上,然后一人一炷高香。
自此,九则峰上的好酒被彻底尘封,过往种种,好的坏的,都随着夕阳余晖一并衰退,蜕变之后的所有感怀都算作新生。
“二爷,不将老万带回去了。”葛笑站起身,回身看着他,“即便……”
他话到一半,没有继续说下去。
二爷将视线移开,盯着远峰处的夕阳,“不了,九则峰上折了三百二十条人命,我怕把他带回去,死去的兄弟们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