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八、铃铛
船舱内,一只豆大的烛火被细风一吹,忽明忽暗,二爷拿起琉璃灯罩罩在那烛火上,火光立时晕出暖色。
蓝舟半靠在床上,一边用食指搅弄杯中剩余的冷水,一边想着怎么措辞。
二爷见他犹豫不决,便有意提醒道,“你想到哪里就说哪里,不喜欢说的就跳过去。我一个听故事的,没那么多讲究。”
蓝舟盲目的笑了一下,随后眼神逐渐犀利,仿佛陷入了那段不愿重复的回忆里,“十年前的不悔林,就是蓝鸢镖局押送皇镖去关外的那一次,是我生平送的第一趟镖。但我当时懵懵懂懂,对于蓝鸢镖局的镖务一概不通,我爹让我去送,我就跟着去了,几乎没过脑子,也全然不知自己摊上的是个什么差事。”
二爷沉吟片刻,说,“那是一趟皇镖,谁沾上谁走运,谁弄丢谁倒霉。你爹纯粹就是想借那趟镖,将你从人海中□□,让你借此机会在江湖和朝堂都打出名堂,这目的显而易见,太容易猜了。可能是因为蓝清河泥古不化,不懂变通,我估计他也没想到,一趟不悔林,不但折了皇镖,丢了儿子,还葬送了人。”
“是。”蓝舟看着二爷,说,“你见过起鸢令,也知道蓝鸢镖局的‘蛇信’遍布南北,起鸢令一出,就算是天涯海角,任谁都会落入起鸢令的搜索范围,我记得当年有些县城的官府就曾经到过我家,请求父亲利用起鸢令的人网帮他们抓人。这件事一直没搬到明面上,但是花阳县人人皆知,岭南一带的人都会对蓝鸢镖局的人敬畏三分。我爹就凭借着蓝鸢镖局的旗号和起鸢令的买卖,将镖局的生意越做越大,逐渐深入到了庙门之中。”
二爷一直仔细听着他的讲述,此刻忽然说,“我听说……你十六岁时,才第一次走出家门。”
蓝舟“嗯”了一声,从身后拿出那根马鞭,“我爹家教森严,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蓝鸢镖局历代先祖的牌位摆在祠堂,众人恪尽职守,务必遵从先祖遗愿。蓝鸢镖局的荣耀就是我爹的命——就像这根马鞭鞭尾系上的铜钱,上面刻着的就是‘起鸢令’‘鸢尾’的标志。自从来了北疆,这根鞭子就被我收起来了,直到这一次出山,我才又将它拿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许是因为我这一次换了一条代表蓝鸢镖局的鞭子,才又与他们碰上了。”
二爷看了一眼他鞭子上悬挂的铜钱,忽然问,“老四,你们蓝鸢镖局到底是怎么分派镖务的?”
蓝舟坦言道,“蓝鸢镖局掌管三大镖务的镖师,分“天”、“地”、“玄”三种,持起鸢令者,便等同于掌管了蓝鸢的三大印信。”
二爷微微点头,忍不住措辞道,“老四,其实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
“什么?”
“当初关于获取行将的解法,老六曾经跟我说过,他是在幽州城的井底密道,亲手将那解药递给老五的。而老五当时得知行将的反应是不假思索——他不假思索地就脱口而出‘像行将这种东西,最早起源于岭南一带,解法也必须从黑路上找。’”二爷顿了一下,又说,“老四,北方大大小小的黑市那么多,要寻行将的解法大可不必非要从蓝鸢镖局入手,那老五到底为什么会从一开始,就将行将和蓝鸢镖局联系在一起的。”
蓝舟深吸了一口气,许久不曾说话,仿佛在措辞,又好像在回味。
“你……”
“二爷。”蓝舟打断他,“这个问题我暂且先不答,你先让我把故事讲完,估计这个疑问你也会迎刃而解。”
“好,你继续讲。”
蓝舟道,“还是说回当年不悔林那趟皇镖,起镖之前,朝廷雇了江湖上的人辗转给我爹塞了印信,将那趟‘天’字号皇镖降为了‘玄’字号次等的散镖,送往北方,为的就是掩人耳目。”
二爷脸色隐上一层阴云,他不禁狐疑道,“你是说……这趟送往关外的皇镖曾经被故意降过等级?”
“不错。”蓝舟顿了一下,再道,“我爹接下了这趟皇镖,派我随总镖头前往河北境内,等待一趟从靖天城发往北方的车队,然后紧随其后,护送其前往关隘。”
二爷隐忍片刻,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原来如此……难怪老六说他当年乘辇出皇城,一路并未发现有江湖中人紧随,与我猜想得差不多,原来你们两方当时是在河北汇集。”
“岭南到河北的路程较长,我们是提前两个月出发的。”蓝舟仔细回忆着细节,徐徐道,“当时从河北一路到关隘是一条通天大道。跟我一同押镖的总镖头是蓝鸢镖局有名的镖师,名叫查隐,我叫他查叔叔,他跟随父亲多年,在江湖上颇有名望。他算是我爹比较信任的总镖头,武功高强,又忠心不二,那一趟镖去关外,我爹看得很重,所以挑选的都是最好的人马和镖师——保镖,更保我。”
二爷蹙眉道,“看来你父亲确实想用运老六这趟皇镖,助你平步青云。”
蓝舟嗤笑一声,笑容中掩藏了些许冷漠,“所以你看,那是一条怎样的不归路。在外人眼中,蓝鸢镖局的少当家没什么真本事,要借蓝鸢镖局在江湖上混出来的名号走上一条无人能挡的康庄大道,那种气势和决心是会让旁人艳羡的。所以那一趟出镖,一路畅行无阻,根本没见到半个惹是生非的毛贼。然而,就在快要到关外的地方,在那个满是瘴气的不悔林中,我们遭遇了那次暗杀。”蓝舟的声音沉了下来,“那是一场真正的暗杀,刀刀致命,不留活口。”
“说说你能回忆起来的细节。”
蓝舟闭着眼,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时间过去太久,他也只能拼尽全力,仔细挖掘脑中关于十年前那场屠杀的细节——
“不悔林那个地方瘴气丛生,马队一进去就迷失了方向。那些杀手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地底、天上、草丛、水中……根本没用多久,他们就将我们这些人打散了,查叔叔护着我往一个方向跑,使劲地跑……在逃跑的过程中,我的马也被那些杀手杀了,我不能回头,只能凭着双腿拼命跑,太累了,那座林子太压抑了……”说到这里,蓝舟猛然间倒吸了几口气,窒息般地喘了几声,才慢慢道,“只听见我自己的喘息声,还有……铃铛声……”
“铃铛?”二爷生怕惊着他,所以将话音压得极轻。
“对,细碎的铃声,但不是铜铃声……很吵。”蓝舟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底的忌惮感强压下去,“十年了,我找寻过不少铜铃,想尝试着还原那种刻在耳蜗里的声响,我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碰撞发出的,但是不对……我找不到,什么都找不到,直到我被关进条风楼的地牢,眼睛被黑布蒙着,终于再次听见了那种声音——”
“是什么?”
“像是一串铜钱撞在一起发出的声音,很多很多铜钱……”
二爷眼神一动,“起鸢令?”
他慌忙从怀中掏出那袋起鸢令,快速说,“抱歉,这袋东西还来不及给你,是李世温从狼平溪谷一路过来……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