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九、暗流
蓝清河不可一世的笑声洞穿幽深的榕树林,他的声音低哑诡谲,葛笑微微蹙眉,他讨厌这种刺耳的笑音。
蓝舟被捆着的锁链猛地晃了一下,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与他十年来找相处的人,全身颤栗起来,口中的呼吸跟着急促,脑子里像是灌入了令人窒息的水银,那些水银封住了他周身每一处血管,从头顶蔓延至血液中,再往皮肤中楔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毒刺。
蓝清河笑着说,“葛笑,你要不要亲口告诉我儿子,你当年是怎么携金云使前往不悔林进行屠杀的?究竟是接了谁的命令?!你敢不敢!”
任蓝舟早就已经知道这件事,在听见这个消息时也觉全身冰冷。
“你说什么?”蓝舟却像是幻听一样,下意识地看向蓝清河,愣愣地问,“铃刀……是去救我的?”
蓝舟手脚冰凉,不悔林中那血崩一样的画面再一次印满脑海。
“老东西,这事蓝舟已经知道了,没错,我当时是接了一道令,前往不悔林——‘承恩阁金云使授命前往不悔林,劫一趟蓝鸢镖局的镖,所有活口,一概不留。’”葛笑深吸了一口气,狠道,“但是,老东西可否告诉我,当年不悔林中的二百镖师何故忽然之间抽|出了带铃铛的刀?你要不要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他们会从蓝鸢镖局的镖师摇身一变鬼门铃刀的刀客!”
蓝舟猛然间吸了一口气,震惊地望着蓝清河,他的脸色如槁蜡死灰,烟火一点,神形俱灭。
葛笑转过头,看了一眼蓝舟,低声说,“日后你也别去寻真相,就当没遇见过我这人。”
蓝舟轻轻蹙眉,将涌到喉间的一口血拼命咽了回去。
葛笑又转对蓝清河,“老子既然来了,就没打算活着走出这片林子,蓝清河,有些账咱们是该好好算算了。”
蓝舟急促地吸了口气,猛地看向他。
“你们蓝鸢镖局和鬼门铃刀本来就是一伙的,当年我授命暗访岭南,就是去查这件事。只是你蓝清河一手遮天,在岭南遍布的‘蛇信’深入街头巷尾,无孔不入,我这边一有风吹草动,查到的线索立刻崩断,我在岭南转悠了大半个月,也没有查到半点证据。我无奈之下,走上街头,在绣楼的对面的酒肆里,看见了从蓝鸢镖局冲出来的蓝舟。”
“随后,沈氏一门惨死,沈娟才十六岁,也被一柄板斧砍断了脖子,丢在了回山的阴沟里。被路人发现的时候,她的尸体都臭了。”葛笑冷漠地瞧着蓝清河,冷道,“你为了攀高枝,结交淳王,想将蓝舟做王府的乘龙快婿,就断送沈氏一门的性命,他们招谁惹谁了?”
蓝清河轻轻地哼了一声,“十六爷经手的人命无数,倒是对姓沈的那个野丫头格外生出同情心了,怎么,你们典狱中那近百种酷刑,还要不了人性命吗?生杀大权从来都握在你们金云使手中,你凭什么跟我讲仁义?”
葛笑上前一步,哑声道,“蓝清河,我葛笑从不跟人讲仁义,只谈生死。”
蓝清河恶毒地望着他,却见葛笑的唇角勾起一抹阴凉的笑。
“沈氏一门白死了。”葛笑围着蓝清河慢悠悠地绕了一圈,用蛊惑的嗓音低哑地说,“为什么那些明明该死的人,却能莫名地出现在北方?这些年来,你们蓝鸢镖局以押镖为名,到底私自往北方运送了多少死囚?”
此刻,蓝舟已经将手上缠绕的铁链解开了,他从地上站起来,将手中那根铁丝丢在一边。
蓝清河顿了一下,低哑地笑起来,忍不住称赞道,“了不起,十六爷明察暗访,终于还是让你剥丝抽茧,寻到了这条线。”
“你早就藏不住了。”葛笑走回他正前方,对上他阴鸷的眼神,“‘鸢首’起镖,分‘天’、‘地’、‘玄’三类,‘天’字号镖起镖靖天,过山海关,走不悔林出关;‘地’字号镖起镖岭南,他们顺水北上,同样过不悔林出关;‘玄’字号镖起镖全国各村寨,运的都是那些无家可归或者家破人亡的倒霉蛋,这些人通常在有‘蛇信’来往的地方被秘密换了囚服,然后他们再经不悔林出关;‘鸢翼’网罗消息,将这些人犯的信儿收集起来,然后再将这些信儿汇至岭南,由蓝大当家亲自决定,到底该怎么运送这些人出关。”葛笑顿了一下,又说,“最后,说到这‘鸢尾’。”
“我和蓝舟在幽州城杀门井,曾经买到过一个消息——‘鸢尾‘制毒。’”葛笑轻笑一声,反问他,“蓝清河,你们蓝鸢镖局好端端地做着镖局的生意,要是光明正大地赚着投镖人的钱,何必费工夫制毒啊?”他上前一步,阴沉地说“是不是因为这些犯人在路上不听话,你非要用行将这种蛊制约他们的步子,让他们服服帖帖地跟随你的镖队出关。”
蓝清河的脸上终于现出恶毒的笑容。
这时,从榕树林中闪现的杀手,慢慢聚拢。
前尘往事汇聚一条暗流,流经生死两岸,将所有沉浮于泥沼的真相收拢,慢慢汇成一条血骨俱下的河。
他们手中的铃刀发出清脆的声响,铃铛碰撞细刃时,会发出刺耳地脆声,这种声音逼得蓝舟往后退了两步,猛地撞在身后的榕树树干上,他脑中“嗡”的一声,不悔林中让人骇怕的记忆瞬间和眼前一幕重叠——那种渗透骨髓的凉意将他周身笼罩在一只怪物的口中,那怪物正张着血盆大亏,落下尖锐的獠牙,要将他心口的皮肉咬碎。
眼前的碎发遮挡了他的视线,就好像从头顶流下的鲜血,顺着他的眼皮流下来,他失去了痛觉,只听到查叔叔喊道——“跑!!别回头!!”
十六岁时的蓝舟不敢回头,他只能拼命地往前跑,他想跑出这片林子,跑出这座人间炼狱。
可是那片林子太大了,就好像是“鬼打墙”一样,他怎么都跑不出那铃铛的追击范围。最后,他倒在一棵树旁,濒死之际,他迷迷糊糊地看见了前方的深涧,听见了哗啦啦的流水声。
——“跑!!不要回头!!”
查叔叔当时明明在他左右,为什么忽然掉队……为什么查隐会忽然将他推了出去,然后自己朝着那些刀客迎上去?小何、卿然……那些看着、陪着我长大少年,为什么会在一夕之间全部消失了……为什么那片林子里最后只剩下他自己在拼命地奔跑?
此刻,蓝舟的眼中忽然像是涌出鲜血,血色弥漫过瞳孔,将他整个人扯进了那片尸山血海的林子里。他双眼空洞地往前走,仿佛林子的尽头有一个引他过去的黑洞。
忽然之间,眼前出现的那些杀手,他们的眼中透出弑杀的血光,蓝舟猛烈地摇了摇头,想回溯那段被自己封印的血腥记忆。
他就像是走进不悔林的一个旁观者,随着那个拼命逃跑的少年起步的脚印,一步一步地跟着他跑,抵死的喘息在耳间环绕,他听见身后的人拼命地喊道——
“跑啊!快跑!!别回头!!使劲往前跑!!”
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很听他查叔叔的话,他便不敢回头,死命地往前跑,他想跑出这个阴暗的林子,向着光的方向急奔。
然而,此刻紧跟少年奔跑的年轻人显得更为冷静一点。二十六岁的蓝舟没有那么听话,他在奔跑的途中冷静地回过头,往查叔叔掉队的地方看了一眼——只一眼,就让他陷入了震惊之中——
那时候的查叔叔并没有如少年想象中的那样,被那些杀手围攻,他看见……看见……他一向崇拜的查叔叔就站在那些杀手的中间,从腰间拿出一块黑布,蒙在了自己的脸上,然后面无表情地对十六岁的自己吼道——“跑啊!不要回头!使劲跑!!”
小何和卿然分别就站在查叔叔的两侧,也跟着从腰间拿出黑布蒙在自己脸上,他们的眼神再也不是平日里那样嬉笑烂漫的样子,而是和查叔叔一样,冰凌从他们的严重滋长出来,然后蓝舟看见,他们都从身后拔|出了那柄带着铃铛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