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天命书院
“破城之后,就能见了。”桑无枝大喇喇地甩了甩手,又问,“你以后有了小孩,能不能喊我一声干娘?”
“这……”二爷猛然被噎了一下,“这……有点为难。”
“为什么为难?”
二爷极怕桑无枝又冒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赶忙敷衍道,“若是有,自然喊姐姐做干娘。”
桑无枝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冲他笑了一下,转身快步离开了。
二爷长舒一口气,摇了摇头,顿觉心累。他见过各式各样的奇女子,只桑无枝这人,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看着桑无枝越过浮桥,快速消失于密林,二爷这才转过身,重新上了船。
未央舟起了锚,任由河水推着,漂在东河上。
二爷披着衣服靠在船舱里,凉风一吹,他不由地“咝”了一声。
他这一趟秘密回云州城,竟然莫名其妙地从桑无枝这里扯出了当年那根若有若无的“线头”——原来当年鹿云溪临行之前,曾经去一家挂着茶楼招牌的赌坊,还在那里见过一个人,她还曾让那个人帮她保护另外一个人。
那么,鹿云溪前往赌坊见的人到底是谁?她嘱咐那个神秘人要保护的人又是谁……
另外,桑无枝不小心撞见的那个被人殴打的年轻人是个断指……
“断指……”
二爷仔细回忆,到目前为止,他所知道的有关于这件事中,因欠债而被赌坊断指的年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早在乌鱼巷子里,他在审问任半山时,任半山曾交代过的,自己那个嗜赌成性而被赌坊砍了指头的亲弟弟。他曾在去盲庄半山之前,暗地里查过这间赌坊的落点,但是云州城太大了,就像是桑无枝所说,地下钱庄和赌坊数不胜数,还有很多明面上和北方黑集有牵扯,背地里牵着官家的线子,黑白两道通吃,挂羊头卖狗头这种事根本不足为奇。
如果这人真就是当年任半山保下的那个弟弟,那么他此刻还会在云州城吗?
二爷一声叹息,因方才与那黑衣人交手扯动伤处,此刻他腹部的伤口再次传来尖锐的痛感,他坐起身,躬身忍了片刻之后,侧眸才发现,船已经行出柳树林的范围,正往西山的方向缓缓地荡着。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似乎是这河里的春鱼耐不住寂寞,正上蹿下跳地戏水。
这样寂静的幽夜里,安静和响动都能让人心生宁静。
不知道为什么,桑无枝不经意间没心没肺的几句话,扯动了二爷心中长期压制的思绪,一旦那封死的盖子揭开一个口,按捺不住的思念便会从捂紧瓶口的瓶子里肆无忌惮地窜出来,随之席卷周身,最后钻进他向来波澜不惊的心里,跟着霍乱心神,让人心口一阵乱跳,招架不住,措手不及。
“不知道他此刻在烛山好不好……”
船底在岸边浮潜,不小心撞了岸边的石台,跟着船身轻轻晃了一下,二爷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发现不经意间,船竟已经漂到了西山脚下。
他站起身,在船上扒拉出一件不显眼的夜行衣,换了之后便下了船。
他就这样沿着一条静谧的石头路往前走,引渡的流水穿过一处宽阔的庭院,水上架起一座浮桥。
复前行,过柳林,一面红色高墙映入眼帘。
——天圆地广,山高水长。
这八个字刻在大门两边,头顶“天命书院”的招牌已经斑驳不堪,门头上锁,锁头倒是新的。二爷随手从腰间摸出匕首,循着锁眼三两下就将锁头别了,然后推开木门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
天命书院分前后三进,前进是书斋,中进是学堂,后进是老师程继让当年居住的书房和卧房。
他儿时曾与陈寿平在这里求过几年的学,是原原本本的师兄弟。只不过那时候,他二人钻习方向不同,程继让因材施教,并不过分干涉他二人的喜恶。于是,便有了后来陈大将军的南征北战,和他的独居险峰。
倒是不分伯仲,各有千秋。
他从不平白无故凭吊过往,也不过分沉湎于经不起推敲的平平岁月,他被那柄血刃硬生生割开的前十六年,就仿佛他的前生,而后头在九则峰上的十年又恍若他的今世。前生今世都存放在一个人的神识里,等他再次回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院子,这前后的岁月才仿佛终于连在了一起。
二爷在这院中站了片刻,偏偏所有与这书院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他只记得院尾巴上修了个不深不浅的鲤鱼池,自己还曾经跳进去抓过老师精心喂养的金鲤。
那鱼的肉烤熟后没什么香道,真不如东河边上随便搬开石头抓的泥鳅好吃,倒是父亲那顿鞭子挺让他记忆犹新的。
他走到那池子边上,往干涸的水池里看了一眼,原来并不浅。
清晨的微光照射进庭院,又是一宿未眠。
二爷倒也一点不困,他围着池子转了一圈,又在池边坐了片刻,这才起身,走到后进,推开了老师当年那个藏满兵书的书房。
书房中的书已经都封在了靠墙的樟木箱子里,屋内陈设考究,只是博物架上的那些稀罕物都被收拾了起来。
程继让当年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木头,然后坐在池子边上,一刀一刀地将它们刻成各式各样的攻城战车,各个惟妙惟肖。他这老师是个兵法奇才,只不过这么多年来,程继让并没去实战于疆场,倒是略有些可惜。
他走到里屋的雅间,条案上还放着一个破旧生锈的铁壶,案上倒是一尘不染。
二爷随意地转了一圈,抬起头不经意间往对面的墙壁看去,墙上一幅舆图忽地吸引了他的视线。他眉间微微一锁,往那图前走了两步。
“这是……”二爷仰头,轻轻吹了一下那张图上的浮灰,然后仔细地看了一眼图右的小字——《南靖王宫舆图细注》泽济十一年除夕。
二爷仔细端详这幅图,原来这是一幅靖天城禁宫的舆图,所绘便是各个宫殿的准确方位。
“好像从前没见过这张图……”二爷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这张图的一角,然后循着从南往北的中轴线,一直往后宫方向找去,最终停在了西北萃阑殿的方位。
“等等!”二爷神色一变,快速往萃阑殿的西北角找去。
只见“云河殿”三个字映入眼帘。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再往前进了一步,展开拇指和食指大致量了一下两宫之间的距离,终于——心石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