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螳螂
二爷坐在这院中,借着朝阳吃了一顿饱饭,多日以来的疲惫顷刻间散尽,竟还有些困意席卷上来。他这段时间日夜颠三倒四,再加上重伤未愈,几乎没睡过一次安稳觉,吃完这餐,他便在老师的卧房中睡了一觉,等到再次醒来,已经是傍晚了。
陆向林从外头回来,端来晚饭和米汤,简直要将他当成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供着,水米都端到床头,连洗手擦脸都不让他下地。
“陆叔,您也不要这样惯着我。”
正当陆向林将一块温热的帕子再次递进自己,甚至还试图帮他擦拭时,二爷实在没忍住,连忙止住了他,“我又不是七八岁的娃娃,怎么还需要您这样伺候。”
陆向林却站在旁边,脸色难看地直叹气,“二少爷,您肚子上的伤怎么那么严重?您还这样跑来跑去的,能行么?老奴跑了一趟药铺,买了一些伤药回来,您放心,我认识的熟人医馆,不会走漏风声的。我本想拉着您一起去找那大夫看看,但一想,您行踪不定,恐到了闹市会有危险,所以也没敢开口。”
二爷低头,见自己的伤已经被仔细地清换过,神色一缓,“确实不能大动干戈地去医馆看病,陆叔,您担心我,我知道。我自己的伤,心里有数,您放心。”
陆向林却仍然唉声叹气,“我怎么能够放心呢……哎,要是老爷夫人还在世,他们得多心疼啊……”
二爷浅浅地笑了一下,“现在有陆叔疼我,也很好啊。您不用过于担心我,过些时日,等我这边的事办妥,您就听我的话,尽快出城吧。”
陆向林重重地应了一声,“老奴听二少爷的,等您的信儿。”
“再者……”二爷看向他,沉吟道,“还记得上次在佛堂长明灯前,您将红缨枪交给我的时候,我曾经跟您说的,让您帮我回忆回忆出征之前,府中可有什么异动,实不相瞒,我最近遇到一些事陷入了困境,可能需要当年在府中的人帮我回忆一番。”
陆向林点了点头,认真道,“二少爷,您当时跟我说完这事之后,我这些日子就仔仔细细地将当年战前的事儿回忆了一下,我记得当年临战前,大少爷和元帅忙军营的事务,基本就是城内和城外两边跑,实际在帅府没住上几天,只出征前一晚回来了。”
“那燕云十八骑呢?比如……鹿云溪?”
“鹿姑娘……”陆向林仔细回忆道,“她倒是在出征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来过一次,具体是哪天我记不清了,她来得匆忙,说是来找大少爷,但是当时大少爷不在府中,是显锋迎的他。”
二爷心思一动,脸色却依然如常。
“后来……就没再见过她了。”陆向林叹了一声,“再就是翁苏桐这丫头有事没事就躲在院子的角落里哭,谁劝也不听,还总让我们这些人都走远一点。哦对了……出征前一晚,云州知府孙蔚齐孙大人还来过一次,说是有要事和元帅商量,不过他神色匆匆,没坐上一阵也就走了。其他的,就没什么了……”
二爷慢慢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随后,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再过问细节,而是将话带到了无名巷的桂花糕店上,“陆叔当年已经盘下了店铺,准备开张了,您当年怎么会选在无名巷那个地方?”
“主要是图离帅府近,还能照应着点。还有就是,无名巷里安静,老头也不求个生意兴隆,就一个铺面能养活自己就行了。”陆向林叹了一声,又感慨道,“没想到,一晃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二爷笑了一下,没再接话。
眼下烛火一闪,陆向林倒是不怎么在意,毕竟他到了夜间就眼神不好。
两人又说叙了一些话,二爷便起身要走,陆向林心知他还有事,不能过多挽留,便只能反反复复地嘱咐他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您不用担心。”
此刻,陆向林已经晃晃悠悠地将二爷送到了天命书院的门口,又开始喋喋不休地叮嘱,“二少爷,您可一定要保重啊。”
这话他说了成百上千遍也不知疲惫,二爷好脾气地每次都认认真真地回答,绝不敢耽误。
好不容易从这老人家的话音中走出,刚刚顺着浮桥走出不到一进院的距离,耳边就传来了铃铛声。
二爷微微顿步,往树林里那传来铃声的地方看了一眼,跟着笑了一下,“先生何必紧盯着在下的动作死活不放呢。”
“天命书院。”顾棠慢吞吞地从黑影中走出来,没有理会他言语间的戒备疏离,“二爷还真不愧是云州城的人,在哪里都能碰到熟人。”
二爷冷冷地看着他,“顾先生,你我的生意既然没有谈拢,那就请您别妨碍旁人的买卖。”
顾棠挑了挑眉,往他那闪着幽火的眼中投放一抹淡笑,“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之前就跟您说过了。”
二爷往前走了几步,错身掠过了他,并没打算与他过多交涉。
顾棠却踏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不远不近地坠在他身后,有条不紊地跟着。
二爷却再也不去看他,而是头也不回地走回了河边,跳上了未央舟。
甫一进船舱,躺在地上的一个人便蓦然冲进他的视线。他立刻上前,俯身探了一下那人的鼻息,又翻开他的领口看了一眼,心思一紧。
二爷咬紧牙关,眼中闪过一丝杀意,“真是个麻烦。”
他转身快速走出船舱,冲岸上正等他回话的人冷冷地说,“先生真是个痛快人,要帮在下料理‘耗子’,还要将人领到我面前‘邀功’,是不是还打算‘请赏’啊。”
顾棠笑了笑,“二爷不请我进船舱说么?我倒是不介意在这旷天野地里和您说这件事。”
二爷盯着他的眼睛,淡淡地呼出一口气,随后侧身让了一步。
顾棠不请自来,倒是和他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不谋而合。
船舱内,二爷开门见山,并不打算与他过分周旋,“这刀客昨晚袭击了未央舟,败战后便跳进了水里,既然已经走了,先生何必多此一举,还非要将他杀了带回来。”
顾棠淡淡道,“我只不过运气好,在岸边守株待兔罢了。”
二爷冷笑一声,“那先生的时运可真是好,是不是翻过黄历,看了卦象。不知道云州城内哪里还住着这样一位神人,能将这要命的事儿算得这么准。”
顾棠倒是没被他这明里暗里的暗讽影响,他将刀放在身侧,然后解释道,“这人的刀是在来未央舟这一次前‘开刃’的,鬼门铃刀的刀客都是在最后一次执行任务之前,才会‘钝锋开刃’,这我告诉过你。但是他昨晚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把信送到了,却没找到要杀的人。”
“哦?”二爷仔细捕捉他话音中每一丝破绽,顿时笑了笑,“‘要杀’的人。先生怎么知道这刀客昨晚来船上是为了杀人,杀谁?为何杀他?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只为送信,而是为了杀人?”
顾棠眼神一眯,“二爷洞若观火,简直是套话的高手。”
“昨晚也在场,你一直盯着我。”二爷不动声色地将腰间的卷轴放在一旁,然后将火烛推开一些,“想必自从我从远竹轩走出,你就一直在暗处监视着我。”
顾棠却避重就轻地说,“说什么‘监视’你,那是在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