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乱战
十三家米铺一夕之间易主,从城北的辎重营中,甚至还开出了十几辆运粮的马车。这些反击者的动作太快,等城防的军队反应过来,整个正阳斜街已经炸了油锅。
那些点火“放炮”的反击者从各个铺子里涌出来,霎时间将整个斜街点起了火。整个斜街以正阳寺为起始点,向后绵延数里,都是炮仗,阵仗打得堪比寒鹰山外绵延不绝的烽火台。
这些人相互不识,也不多话,但极其讲规矩,好像只要奔着同一个目标,便不需要带头大哥充当门头将军一样。储粮的面仓本就易燃,再加上几个酒铺油店的伙计跟风,这么“添油加料”地一起哄,顷刻间,正阳十里长街歪七八扭的燃起火舌,在黑黢黢的夜色里变成了一条冲天的巨龙。
即便站在城门楼上,都能看见这明媚的光景。
杨辉自然不可能给这些“耗子”拔地而起的机会,此刻一名士兵风尘仆仆地跑进督帅府,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屈膝一跪。
“督帅,烧起来了!!正阳斜街!”
杨辉的眼神有些落寞,他的脸色几近苍白,像是深秋梨叶上擦出的寸尺白霜。已近清明,可他依然披着冬衣,全身上下像是结起丝丝冰凌,仿佛只要深吸一口气,就能让下跪者不寒而栗。
他低下头的样子有些气恼,今夜心情不好,让人心烦意乱的事一件扣着一件。那个叫“呼尔杀”的恶兽垂死挣扎过的地方,让人恶心,却又让人心生向往,这一左一右的矛盾思绪似乎牵动了杨辉心底的某根血丝,让他心悸头疼的毛病更加严重了。
如今院子里又死了一只黑鸦,这黑鸦早晨起就站在枝头上拼命地叫唤,喙上像是含着催命符一样,实在吵得他头疼。他心眼上跳动的血丝总是牵引着几块不重不轻的红石头,稍稍一碰就颤巍巍地勾着他的心神,疼得要命。
他觉得他这心悸的毛病是好不了了。
那跪在地上的士兵只是一粗人,哪里清楚此刻督帅心里头那点弯弯绕绕,得不到回应的结果便是下意识地又说了一遍。
片刻后,杨辉终于醒了神一样,唇边浮起一抹古怪多疑的哂笑,他的指尖像是跟着勾扯出一条血色的丝线,似要将脚底早已断气的乌鸦大卸八块一样。
“你方才说什么?”他有些孱弱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询问。
“正阳斜街……督帅……”
“正阳斜街。”杨辉终于转过身,将白色的狐裘披风向上拢了拢,跟着揉着心口,慢悠悠地坐在石凳上,“怕什么?不就是几只拴不住绳子的野狗,出来乱吠两声么,急有什么用。”
“可是……可是……他们已经摸到葫芦巷的天井去了。”
杨辉停了片刻,忽然阴沉地笑起来,“天井里头都是些脏东西,他们帮我一把火烧了,我还乐呢。”
那士兵却说,“督帅,属下知道您不稀罕那井里的东西,但如果真让那些肉虫飞出去,难免会生事端,都是齐世芳在位时的刁民,是这城里土生土长的人,如今有一条葫芦巷将他们圈在那,只要管好米面店铺,就能管住他们,但现在……”
杨辉慢悠悠地站起身,低头审视地盯着这匍匐在他脚下的士兵,片刻后,冷冰冰地说,“你知道得挺多的。”
“不、不敢……”那士兵吓得全身一颤,五脏六腑几乎都搅在了一起,“是督帅教导有方。”
杨辉没有再理会他的话,而是又问,“北边的营帐腾出来了么?”
“差不多了,兄弟们已经将那边收拾出来了一片地。”
杨辉微微点头,轻声说,“那就开始抓虫子吧,从正阳斜街往外扩,扩散至整个伦州城,一家一家的抓,每家只抓青壮年和孩童,留下老人看家门。”
那士兵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显然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杨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你想啊,把这些人的孩子抓到一起,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还敢跑吗?”
那士兵恍然大悟,“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办。”
“另外,这两个人四处点炮,不就是想找东西么。”杨辉意犹未尽地笑了笑,“蓝清河这老东西临死之前还给自己儿子铺了一条活路,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的眼底似乎一瞬间悲凉起来,心道,“是不是所有的父亲在临死之前,都会给自己的孩子铺一条活路呢?”
他从袖子里掏出那段染了血的囚衣,这块布一直被他贴身藏着,时不时地拿出来看上一眼,仿佛这块烂布比那些治病的苦药有用,他心悸的毛病都能缓解不少。
“到底是骨肉连心呐。”他哀叹一声,神色柔离,倒像是一位不问纷争的红尘客。可他那眉宇间聚集的怒火却永无止境地折磨着他,他又开始嫉妒了……怎么那些待宰的羔羊还有舍命相救的人,而他当年从那个寒洞中被释放之后……却不经意间掉进了另一个血糊的狼窝里。
他怎么就没这些人那样好的运气呢。
于是,杨辉的心便更疼了,他捂着心口缩在石阶上,全身打着抖,冷汗从他英挺的眉间渗出来,他不由自主地闷哼出声,将那块带着血的囚衣咬紧齿间,几乎要将这块脏东西吞进腹去。
太疼了……
“呃……”
他几乎已经承受不住这样撕心裂肺的痛处,那些狰狞的血丝像是要将他的心扯成一块一块碎肉,然后再乱七八糟地扔进那个不怎么干净的心窝里。
“督帅,您很疼吗?”
杨辉蓦地抬起头,忽然看见一个男孩站在他身边,正颤巍巍地看着他。
“你怎么还不滚。”杨辉捏着自己的心口,脸色白得吓人。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那孩子刚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自从从葫芦巷被选到这间府邸,他就再也没爬出去过。
杨辉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以为看见了年少时的自己。他没问这孩子的名字,也没有碰他,而是将他养在身边,当成了一个端茶倒水的小厮。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自己爬上了他的床。
从此以后,他就紧紧地贴着他了。
杨辉本没想要他,只不过那天他做了一个噩梦,醒来时心头枕着个温热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摸到了那少年的头发,毛茸茸的,像是一只腼腆的小狗。他忽然觉得心病好像都缓解了不少,于是,他便掐着少年的腰,从背后要了他。那一夜,翻来覆去,发泄一样地让那孩子闷哼哭叫,最后谁也不甘示弱,又沉沦在无情又激烈的欲|火之中。
少年第二天没有爬得起来,是被人抬出去的。
杨辉本来嫌他脏,想将他丢回葫芦巷里。可是见他趴在泥土里不甘示弱的样子,又觉得这小肉虫有点可怜,于是便破天荒地,把他留下了。
可自从那夜之后,杨辉再也没碰过他,也没再正眼瞧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