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九、断骨
李潭全身像是粘了一层糊瓦的生泥,脸色和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没什么区别。他已经没工夫去看靳王的眼神,一门心思地扑在了自己那个姓朱的幕僚身上。朱廷望是怎么和靳王搭上边的,靳王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还有那个“灰囊”的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切都令人匪夷所思——如果说当年靳王在幽州城时,有能力拉拢丁奎,可以将手伸进城防,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的人安插进城防的老兵里,尚且可信,可他已经离京快十三年了……
十三年前离开靖天城的时候,他还只不过是一个九岁大的小屁孩,那时候的他不可能有手段聚拢人脉、培养自己的势力,甚至还能步步为营、一点一滴地将自己的“桩子”楔进帝京那个灭地焚天的“井”里。那他到底是怎么知道朱廷望是自己的心腹、又甚至连自己帮他捐官疏通的事都一清二楚的……
已经临近仲春,在这温暖的军帐里,李潭仍觉得手脚冰凉。他冷不丁地抬起头,偷瞄了一眼正在他对坐摩挲玉佩的靳王,不自觉地又打了个寒颤——这人不过二十出头地年岁,却做事狠厉,滴水不漏,简直是劲敌中的劲敌,太可怕了……
床上的尸骨已经僵化,眼睛却还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李潭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觉得此刻从喉咙反上来的酸水都是苦的。
“那个……王爷……您要下官做什么……”
终于问到点子上了。
靳王抬起眼皮,冷冷地看着他,随后将龙鳞佩的流苏慢吞吞地缠在手指上,轻飘飘地笑了一下,“本王给你十天,把朱廷望的人从幽州撤出去,把林竟放出来。”
“这……这……”李潭眨巴眨巴眯缝眼,为难地说,“王爷,这不符合规矩。”
“哪里定的规矩,谁定的规矩。”
“大理寺……他是大理寺卿,林竟‘株连官匪’的罪名是大理寺裁定的,那是板上钉钉的死罪,不株连他九族已经算是念及他护城有功了,如今他被关在丁奎那里,丁奎也是画了押的,朱廷望现在人在幽州,十天……十天时间也不够啊……”
靳王慢慢呼出一口气,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一阵抵死的沉默。
李潭忍受不了这种凌迟般的静默,总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效仿床上那满脖子是血的死士,变得同他一个下场,于是连忙改口,“除非……除非有您的王印作保!您是藩王,您有辖管地域生杀之权,您开口保林竟无罪,朱廷望立刻就能放人!王爷……”
靳王却笑了一下,好脾气地说,“这么说,李大人牵的狗咬了人,还要用本王的鞭子拴?”
“……”李潭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朱廷望是你的幕僚,当年他半年一封家书,连续三载,每次都附带一个‘灰囊’,粗算下来有百两黄金、千两纹银了吧?这么多银子,您花得完吗?莫不是都用来疏通关系,往六部九卿的位子上安插了自己的人了吧?”
靳王压低声了声音,加快了语速说,“还有那个朱廷望,他在西边参军,是个管辎重的押运兵,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为了将自己调回京城,他足足给你,还有朝中那些京官送过上千两黄金!西边虽不像北边战火频繁,可高原草野流匪猖獗,麻烦事也不比北边少!李大人,你觉得本王要是顺着大理寺、兵部、刑部、西北都护司、茶马司、辎重兵备补给这条线往深了查……能查出些什么来?”
李潭腿一软,全身斗了一下。
“你们这条贯通西北两边的兵备补给线,真就太平无事吗?”
“王爷……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的?”靳王低头看着他,益发平和地说,“那本王就让你死得明白点——林竟接管幽州城、就任总兵的当天,就曾将收敛在幽州总兵府兵备库存的兵刃全部挑拣出来,准备下发给自己的护城军队,可是他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些长年存放在总兵府库存中的刀兵竟然粗制滥造,不堪一击!莫说是用来上战场杀敌,就算是斩草都不能除根,连街头巷尾娃娃们手里舞的小刀都比那些兵刃锋利!那可都是刑部的兵械库下发的兵器,刀柄上还烫刻着兵部的火印呢,可你告诉本王,为何有些刀剑的底下还刻着‘西北都护司’的印子?他们是用石头磨过,但是没磨干净。被林竟查出来了。”
“王爷……”李潭瞳孔放大,险些从眼眶里掉出来,砸在地上。
靳王歪着头看他,低声问,“李大人,你给本王解释解释,怎么运往西边的刀兵会跑到我幽州总兵府的兵备库里?它们是自己长了脚吗?还是有人故意将这些废铜烂铁送到幽州,有意让我的士兵拿着没用的钝刀去打败仗!”
靳王猛地站起身,一掌砸在案头,“李潭,你可知罪!”
“我……我……”
“你们好大的狗胆!”靳王走近李潭,慢慢蹲下身,冷冰冰地瞧着他,用令人胆寒的语气说,“我们的士兵上阵杀敌,你们却为了真金白银偷天换日,罔顾兵士们的死活,竟敢将粗制滥造的残次品送到幽州城滥竽充数。卓缙文的骨头已经烂了,他没空管、不能管的事,却被林竟挖出来了,兵备补给的事情败露了,你们到手的纹银白花花的如过眼的流水。这点事儿如果一旦被林竟这样不服管束、不好拉拢、无法无天的将士查出来,你们这条线上所有的人都脱不了干系!于是你们商量好了对策,借着我在外面生死未卜的契机,随便给林竟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要趁我不在军营坐镇的时候,一举将幽州的兵力灭掉!”
他又道,“你口口声声丁奎也在林竟的获罪书上画了押,你们当本王傻么?丁奎若是不画押,也要被你们一并关进大牢!到那时候,连个往外疏通信函的人都没有。本王人在外,鞭长莫及,哪里顾得了他们的死活!所以丁大人只能用印,在获罪书上先画押,再想办法在牢中保林竟不死!大敌当前,你们逼的幽州不得不临阵自保,简直就是给杨辉送人头!如果不是因为你们脑袋顶上还扣着这顶乌纱帽,本王都要怀疑,你们是否有通敌卖国之嫌了。”
李潭抖如筛糠,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靳王扫了一眼散落一地的老滇青,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好茶不喝,李大人非要吃罚酒。也罢,那本王就不能留你了。”
“什、什么……你、你要杀我……我是朝廷命官,你怎么能……”
“朝廷命官?”靳王大概是许久没听过笑话了,忽然笑起来,他笑声低哑,略带杀气,“方才李大人不是才说,本王是幽州的藩王,有辖管地域的生杀之权么?”
“……”
靳王转过身,看了一眼床上冰冷的尸身,眼中掠过一丝怒意,他面无表情地说,“李大人,上头那些说的是公事,接下来本王要问你的话,是私仇。”
“什么……”
“沉叶林一战。”靳王转过身,低声问他,“刘鹤青得到的关于北鹘小太子落入杨辉之手、并经过沉叶林的信息,是不是你透给他的?”
李潭的眼珠子彻底失距了,他今日在劫难逃,好不容易从方才肝胆俱裂的血坑里滚出味儿来,瞬间又被另一块钉板砸在了头顶。于是李大人终于摸回了些许嚣张的气焰,拼着反正都是一死、倒不如梗着脖子奔赴刑场的架势,忽然抬起头,重重地应了一声,大义凛然地说,“是我说的!若是镇北军能拿下北鹘的小太子,根本就不需要草拟条款来议和!说到底,还是因为有些人……故意通敌,伙同杨辉劫走了北鹘的小太子……呃……”
靳王箭步上前,一把掐住李潭的脖子,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你说谁故意通敌?”
“我说的是谁……王爷心里清楚。”
靳王的手指慢慢收拢,掐断颈骨的声音像是掰断竹节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