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一、血衣
任家老太太一生恪守本分,相夫教子,丈夫英年早逝,不到三十岁就撒手人寰,留下两个儿子和她一个寡妇守着一方祖宅,和两坛子好酒。老太太的晚年,为了不让二儿子再去赌坊挥霍家财,几乎成日里跟他斗智斗勇,这么多年来他她几乎都是在没日没夜的崩溃和绝望中度过的。
二儿子不孝顺,天天惦记着这套祖产,直到一个雪夜,他忍无可忍地将老太太赶出了家门,被几个赌坊的狐朋狗友撺掇着,将地契从老太太的化妆盒里偷了出来。老太太抱着木盒子蹲在家门口,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大儿子十年前离开云州的时候,将这个木匣子留给了老娘,并嘱咐她必要的时候能够救命,他还承诺说,等自己到外地安顿好了,就立刻将老人接过去。
然而任老太守着这样一句没凭没证的承诺一等就是十年,这期间,老大再也没有来过一封信。
她一直以为老大已经死在外头了,那盒子就是她怀里唯一的念想,她一辈子不认识几个字,就“良”这个字她认得,这是他大儿子的表字,那酒缸上刻的也是这个字。
多少良辰美景,不若过眼烟云。
任老太这一辈子没盼过什么,也不求寿终正寝,毕竟她小儿子败光了家财,也没给她留下置办寿衣棺椁的钱。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是在做梦的时候被别人一刀杀了,彼时,他还喊着儿子的名字,以为他们又回来看自己了。
土坑就刨在西山后头的野林子里,一张草席盖着硬撅撅的尸体,老太太全身皮包骨头,一点囫囵肉都不见。
银三亲自走过来,将那两个酒坛子从板车上搬下来,蹲在老太太身边长吁短叹。两个乞丐兄弟搬着她的尸体正打算往坑里头扔,却见他们老大蹲在尸体边,从怀里掏出三炷香,正准备点燃。
“银三哥,你从哪儿掏出的玩意?”
“是啊,平日里没见着你发善心啊,整条南角街大杂院里头的佛龛都被你给拆了,怎么这会儿死了个老太太,倒是会点香了!”
“可不么,这香不会是谁家熏耗子用的吧!”
“滚滚滚!滚一边去!”银三骂了几人一句,声音略显压抑。
这几个人都是多年来贴身跟着银三的兄弟,算是整条南角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见自己的老大这副样子,不禁面面相觑。胆子稍大一点的一人走上前,蹲下身,伸手探了探银三的脑门儿。
“干什么干什么!?找死啊!”银三一巴掌将他那脏手拍开。
那人贼笑道,“没病也没疯,三哥,哥几个跟了你这么多年,还没见你为谁难受过呢,这老太太是谁啊?你非但跑来给她下葬,还搬着酒缸亲自给她上供!”
银三不急不慌地点燃了香,插进坑边的泥土里,然后转过身将几个挡着路的兄弟撞开,闷着脸从板车上的包袱里掏出一件寿衣,走来蹲下身,仔细将那任老太身上染血的外衫脱下,又将那件黑金色的寿衣仔细地穿在了老人的身上。
“我娘死的时候,我没钱给她买,现在有钱了,也没人穿了。”
银三到底仗义,盯着这老人家,眼神中透着那么一丝悲意,“你们几个,都拜拜。说到底,也是我贪人家家东西,非要掺和进任家这点事儿——要不是我借了兄弟给那任家老二,他也没胆子跑去赌坊闹事要地契,若是他没去,说不准他和咱们那两个兄弟也不会死,这老太太也不会被逼疯,最后弄得个一无所有、家破人亡的下场,到最后,还死于非命。我银三儿的心到底还是没黑透,啧!磨磨唧唧,不是东西!你们说我要是真把心给染黑了,不也不在这难受了么!真他娘的憋屈!”
方才插科打诨的乞人没心没肺地笑了笑,这世道乱,死的人多了,他可没工夫给这皮包骨的老东西哭丧,更听不明白银三说的话,于是跟身边几人调侃了几句,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讪笑。
“狼心狗肺的东西!”银三站起来,冲那几人怒喝道,“将老太太好生放进去,再跪地上拜拜,别他妈废话!”
那几个人被银三一声怒吼吓得一蹦三尺高,连忙点头哈腰地忙活去了。
叩头、上香、盖土……几个人一丝不苟,再也不敢在面容阴沉的老大面前多一句嘴。
终于,月上梢头。
这云州西山的野林子里又添一座孤坟。
“差不多了,三哥,咱回去吧,这地方吓人。”
前头不远处就是西山尸地,蓝色的鬼火轻飘飘地在坟地里乱窜,有个别胆子小的兄弟哆哆嗦嗦地直发抖。
银三把从老太太身上扒下来的血衣随手塞进身边一兄弟的怀里,一屁股坐在板车上,示意另外几人赶驴子。
那人抱着一团血衣,吓得直喘气,不敢捂也不敢丢,只能用手指死命地掐着,攥紧的指甲抠进领口的线缝里,结果不掐还好,一掐,倒是将领子上的线缝掐烂了。
“不……不对啊……这他妈是啥?”
银三回头瞪了他一眼,“你又干啥?走个路嘴里还还不干不净!”
“不是啊三哥,这衣领里缝着东西,卡在两层棉布里了……”
银三脸色一变,“拿过来我看看!”
那人立刻将血衣递给他,银三摩挲着低头一看,衣领上果然夹了东西,他方才没细看,这会儿仔细一摸才发现,这件外袍的领子比别的衣领要略厚一些,领子的里面重新走了针线,应该是被人拆开又缝起来的。方才被这人用力一拽,刚好撕破了几处针脚,透出夹纸的一角。
银三一颗心突突直跳,脑子里一阵混乱,他抬起头,往那坟头飘动的鬼火看去,冷不丁地想起二爷昨夜警告过自己的话——
——“若是隐瞒真相,你这屋顶上的草,我当坟头草给你拔了,往后每年清明,我还让兄弟们车舆烛果,亲自给你上香。”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连忙将那团血衣卷好,然后使劲塞进衣服里,撑着鼓鼓的肚皮,猴子似的从板车上跳下来,冲那几个人摆摆手,“你们几个快回去,我有点别的事,不用管我!”
那几个兄弟从没见过他如此慌乱,也不敢细问,只能点了点头,拖着板车从野林的小道离开了。
银三见他们几个走远了,这才转了个头,往相反的方向继续走,路过任老太的新坟时,他双手合掌认真地拜了拜,“您老在此处安息吧,城破之后,我再叫兄弟们给您立碑!”
随后,他转个身快速绕过西山尸地,走进一处临水的小道。这条路细窄狭长,正好将云城的西山和西市连通,只需走个一炷香的功夫,就能走到城西的小街上。
银三不敢停留,慌里慌张地快步走。
渐渐地,前头依稀已闻人声,就快接近做生意的西街闹市了,他心里一定,脚步更加轻快起来。
然而,就在银三再转一个弯就出野林子的时候,猛然间,一个人影闪到他的身前。
“谁?!”银三吓了一跳,立刻往后撤了两步。
“把你方才拿到的东西给我。”
银三连忙捂住鼓起的肚子,喘了口粗气,转身就跑。
那人一个箭步上前,一把薅住银三的衣领,猛地将他肥胖的身体往后一拽,银三怪叫一声,一屁股砸在了碎石滩里,却跟坐了弹簧一样,倏地又从碎石滩里弹起来,抓着碎石子,龇牙咧嘴地往前爬。
“想跑!”那人遮着脸,眼神倒是手中的刀锋还冷。
他意欲拔刀,却碍于此处临近街市,刀出到一半又被他反手撞回了刀鞘。
可就是在这神秘杀手犹豫的一瞬间,银三抓住时机,爬起来撒腿就跑,他边跑还边“杀人啦”“救命”地嘶吼,仿佛势要将坟地里的孤魂野鬼都喊出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