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苏桐正在拨香烛,偶然回身看了她一眼,问,“送走了么?”
“走了。”连凤走到桌前,凑近翁苏桐,将怀中一张琴谱递给她,用极低的嗓音说,“是方才那琴师塞给我的。”
翁苏桐赶忙往门边看了一眼,伸手接过那张纸,展开仔细看了一遍,咬着牙吐出一口气。
连凤道,“姑娘,咱们得把信送出城。但麻烦的是,我们怎么出去……”
翁苏桐捏着那张纸,没有立刻说话。
忽然间,门被敲了几下,翁苏桐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看了连凤一眼,连凤也吓了一跳,示意她赶紧将信藏起来。
翁苏桐急忙压制狂跳的心神,将信搁在蜡烛上引燃,转身丢进了香灰坛里。
萧人海敲了几下门,见里面没人应,以为翁苏桐已经睡了,便准备抬腿离开,这时门锁卸去,连凤将门打开,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随后退至一边。
翁苏桐镇定自若,她端着一副身不由己的姿态,略显生疏地问,“大人深夜前来,所谓何事?”
萧人海见她只披着一件外衫,胭脂已经卸去,鬓发也散了下来,便温和道,“方才听他们说,你没用晚膳,便让后厨煮了些甜汤,给你送过来。既然你已经睡下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他抬步欲走,翁苏桐却唤住了他,“大人,既然大人来了,喝杯茶再走吧。”
萧人海离开的脚步一顿,眼神微微眯起,明显有些受宠若惊。
翁苏桐见他这副神色,笑着揶揄道,“怎么?喝杯茶而已,大人也要怀疑我的动机吗?”
“哪里。”萧人海笑着看了她一眼,“求之不得。”
他回身走进房中,连凤出门,从外面将门阖上,站在门口时刻注意着里头的动静。
萧人海走到桌前坐下,看那一地的纸灰,只有意无意地别过眼,并刻意询问。
翁苏桐一边为他倒茶,一边说,“都是以前问柳那丫头嚷着跟我学写字,落下的废纸。今天精神还算好,就拿出来读,往昔一幕幕再次浮现,想起那姑娘,就有些难受,她写的这些东西,看不得了,烧了便烧了。”
萧人海俯身,从一团灰烬中检出半张没烧完的纸,见上头歪歪扭扭地写着汉文,似是一首小诗,可惜这首诗他没读过,便随手丢在了一边。
“我知道你还在怪我。”
翁苏桐无声一笑,并没去接他这话。
“这是你第一次主动邀我喝茶,说吧,有什么事。”萧人海端起茶杯,难得一见地对杯中晃动的水珍视起来,抬头瞟了一眼翁苏桐略带忧郁的眉眼,失神了片刻,敛眉淡淡道,“这不是什么好茶,却是难得一见的珍贵。”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见那淡雅的茶香,没来由觉得舒适。
翁苏桐坐在他对面,轻声说,“今日我请来的琴师奏了一首安魂曲,她说,这曲子适合在清明前后奏给亡人听。我就让她将曲谱给我抄了一份,我自个也学学。过几天就到清明了,我想将问柳的骨灰带出城,葬在东边那处坟场里。她生前与我说,母亲就被葬在那,我想让她入土为安,总不能一直搁在总督府。”
萧人海剑眉蹙起,幽幽道,“你还在怪我对一个奴才下了杀手。”
翁苏桐轻飘飘地说,“奴才也是人,我也曾是人家家里的奴才,高贵不了她半分,都是一样的命。”
萧人海抬手打断她,压抑道,“苏桐,今日月色不错,茶也正好,我们不必为了一个贱婢争论这些。你和她们不一样,你是躺在我手心里的,哪里是那些人可比。罢了,你想去就去吧。”
翁苏桐的脸上不见喜色,她只是微微低头,冲萧人海勾了勾唇,“那要多谢大人成全了。”
“别赶着清明当日,扫墓迁坟的人太多,不好护着你,早几天去吧。”萧人海从腰间扯下一块金色的牌子,放在桌上,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刻意提醒道,“苏桐,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你不要再拿自己与旁人的贱命相提并论,我听着不舒服。”
他站起身,慢慢踱步翁苏桐身前,将她从凳子上猛地扯起来,捏着她的下巴,逼使她看着自己,“你看,我就从不拿自己跟死人作比。”
翁苏桐咬着下唇,透出颤抖的急喘,她猛地拧开自己的下巴,狠道,“大人,你是不敢拿自己跟死人作比,因为在我心里,只大少爷一个,没半点旁人位子——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萧人海蓦地收拢手指,狠狠地掐住她的喉咙。
翁苏桐蓦地一惊,全身紧缩,唇齿翕动,吐出的字词断断续续,似是粘着带血的剧毒,“姓萧的,我这副残躯任凭你用烂药吊着,死不了,活不成,是我活该的——都是我的报应,你随便拿去糟蹋,我还高兴呢。”
“你!”萧人海怒火燃起,猛吸了几口气,他掐着翁苏桐的喉咙,将她提到眼前,贴在她的耳边,阴狠地警告,“我说过多少次,不许你这样说话,不许你糟践自己,你既然是我的人,就必须遵从我的命令,我不让你死,你就休想死。你不是天天想着一死了之,再去阴曹地府见你的大少爷么?你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不会死,拿药吊着你的命,那你必须这么受着!你若是敢自杀自残,哪怕只流一滴血,我就撕毁和烈衣的约定,你那个哥哥、还有你身边所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翁苏桐像是一片染了血气的枯叶,被萧人海猛一松手,正好跌落在地上燃烧后残留的一片灰烬里,就如同全身破碎的骨片一下砸进了骨灰池,只剥离的这身血肉是完好的,纸灰被她吸进鼻子里,她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萧人海怒急之下又失了手,顷刻间有些后悔,他躬身将翁苏桐抱起来,转身快走几步,放回了床上。
见姑娘被折磨成一副没有心血的瓷娃娃,捂着心口痛得难以附加,萧人海立刻从腰间扯出一个药瓶,倒出一颗药丸,逼迫她吞了下去。翁苏桐歇斯底里地大叫,挣脱不得,便只能去咬萧人海的手腕。萧人海却不动不挣,形容扭曲,任凭她撕咬。
世间有些夫妇相敬如宾,一生白头到老,还有些……却如欠了几百世的仇家,好不容易捱完了一辈子,投胎转世后,这一生却还要头破血流地撞在一起,逃不掉彼此的手心,就只能像两根扭曲的皮绳,不甘寂寞地拧在一起。
“我说过,只要我在一天,你就不能去死。”萧人海恶狠狠地低吼。
连凤听见动静,撞进门来,她随手抄起一个花瓶就去砸他,萧人海抬手一挡,瓷瓶砸在地上,碎成一地瓷灰。
连凤冲到床边,将姑娘护在身下,瞪着血红的双目,冲萧人海吼道,“你滚!!滚呐!!你再动她一下,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贱婢。”
连凤拼命护住翁苏桐,将她的头枕进怀里,冷冷一笑,“我是贱婢,你又算什么东西?你带着你的兵攻进我们的城,我的父母死了,我被人糟蹋,弟弟成了不能说话的废人……姓萧的,有人对你摇尾乞怜,你就真当自己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杀神了?笑话!等你从云端掉下来的时候,仔细点全身的筋骨,没了你这身体面的戎装,你还不如伦州葫芦巷里的‘肉葫芦’,你这身肉,都要被剁成肉糜喂耗子,哦,就算喂了,它们都嫌脏!”
只听“啪”地一声重响,连凤整个人被掀翻在床下,她直接砸在旁边的矮柜上,棱角磕在额头,嘴角渗出血,颈骨还差点被扇断。
可她一声不吭,连叫都没叫一声。
“不要!!不……”翁苏桐扑上去,抱住萧人海的手臂,卑微的恳求道,“凤儿不懂事……请大人原谅她……不要取她的命……”
萧人海转过身,神色阴鸷,“好,看在你的面上,我再饶她一次。若再有下次,我就将她的舌头割下来,四肢剁去,泡进帅府那口窨井里——你瞧我敢不敢。”
萧人海又看了两人一眼,终于一甩衣袖,快步走出了卧房。他走以后,连凤慢吞吞地爬到床边,将翁苏桐整个人抱进怀里,她口齿不清,一张嘴全是血气。
翁苏桐抓住那块金色的通行牌子,将它递到连凤手中,虚弱地说,“都怪我非要言语激他,还让他伤了你……你以后不要惹他,回头我要是睡着了,醒不过来的时候,他若真那样对你……我保不住你。”
连凤低下头,贴着翁苏桐的耳边咬着牙说,“姑娘,我要带你离开这里,我一定要带你走的。”
翁苏桐却绝然地笑了笑,“傻姑娘,哪里容得下我呢……没事,令牌到手了,咱们明天就能出城,好在有两天不必见他了……”喜欢战山河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战山河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