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薛敬瞧着他,忽然笑了笑,“顾大哥垒起的‘桥’怕不都是罔顾人命、拆皮碎骨的‘血桥’。”
顾棠的眼神逐渐带上杀气,“王爷,您今日带着祭酒前来,我便愿意同你说上一二,可你不要不识抬举,非逼我赶客。”
“难道我说得不对?”薛敬抱着非要火上浇油的态度,持续发难,“你说的‘桥’是哪座?是送‘鬼符’到未央舟刺探不成、反被你砍杀的铃刀刀客?是你势要赶尽杀绝的林家父子?是你意欲手起刀落、中途被鹿山救下的银三?是那一无所知的任家老太和她私藏的金箔?还是今晚被你故意走漏风声、突然搜至格子坞的巡城兵?顾大哥,这里头哪一座不是你口中所谓的‘桥’?季卿只不过见招卸招,没让你不顾一切、随手毁掉这座城罢了。”
顾棠听到此处,猛地站起身,猝然之间,凝结的仇血酿在眉心,他握紧匕首的手指微微颤抖,僵硬地杵在原地。
“王爷若是来兴师问罪的,那大可不必。因为这座云州城没理可讲,无法可依,您就算有天威盛怒,在一个不讲王法的地方,杀了人也不能诛心。”顾棠压抑地吐出一口气,冷冷地说,“这话我曾与烈衣说过,你们没人尝过‘失去’的滋味,又何必来约束我的刀。”
薛敬慢慢起身,紧紧地盯着顾棠血红的双目,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顾棠手中握紧的匕首,哑声道,“顾大哥,我从没想过约束你的刀。正相反,林小孟此刻就在外头,你若想取他性命,尽管取便是。我既已将人送来,杀与不杀,只在你一念之间。既然此处没有王法,杀人也不能诛心,那你的刀随时随地都能出鞘。但有一点你别忘了,这林家父子是如今我们手中唯一存活的、也许能够揭穿云首秘密的证人,他们肚子里那点东西,掏没掏净我不清楚,若是掏净了,你杀了便杀了,一了百了;但若是没掏净,你的刀便只能止步于此,再往上,可就没有捷径了。”
他走近一步,死死地盯着顾棠的双眼,低声说,“顾大哥,我若是你,势必要痛痛快快地将这条‘金丝带’彻底从修罗场上堆满尸骸的万丈深渊中亲手掘出来,势必将那一双双蘸满他鲜血的手一刀一刀地斩断,再将那些送他入地狱的鬼煞一个一个地从地底下扯出来,最后,将‘九门’一扇一扇封殓,哪怕是一魂一魄都不能轻易放过。顾大哥,你如今手起刀落,只杀一对林家父子,可真是太便宜他们了。生杀仁义,你既然决定一个不留,非要踏进炼狱,与他们同做修罗,那你何必要放过哪怕一只沾过他鲜血的恶鬼呢。”
薛敬倒吸一口凉气,绝然道,“若是我,在这条路上,我能多杀一个就多杀一个,能多查一人绝不放过一人,哪怕是将天捅出个窟窿,哪怕最后我一人死无葬身之地,那又如何?既然这不是个讲理的地方,那我的刀若仅仅止步于林家父子,换他一命和我这十年苦等,岂不太亏了。”
顾棠的瞳孔忽地闪了一下,血红的双目噙上水汽,似乎被他这番话深深触动了。
天外那轮妖月在迷雾中浅浅现身,褶皱的灰云如同老妪脸上刀刻般的龄纹。
尖锐萧瑟的哭音不断从竹窗外传来,顾棠走到窗边,透过竹影,他隐约看见林小孟就缩在柴房旁的柴火堆里,抱着膝盖,像是一只没生长健全的奶羊。
这时,薛敬快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便将林小孟拖至顾棠面前。
“人在这了,只要你想清楚了,你就动手。”
林小孟此刻正瑟瑟发抖,他发丝软且稀疏,绾在脑后的发髻只核桃般大,甚至连喉结都没生出来,只不断发出低吟啜泣的奶音。顾棠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小孟,像是能从这头濒死的‘羊羔’身上再抠出半分仁慈出来一样。
林小孟的嘴巴里塞着一团麻布,他发疯一样地挣动着,眦目欲裂地看着眼前这鬼煞一般的怪物用尖利的刀锋挑开了塞在自己嘴里的麻布团。
“啊……”林小孟蹬着脚往后缩,嘴巴一旦通气,憋得通红的脸颊便溢出惨白的血丝,“别、别杀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爹有钱,他有钱!”
顾棠眯着眼,看着这头吓破胆的奶羊。
林小孟不断嘶喊,“这位大爷,求求您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别、别杀我……”
顾棠将桌上的烛灯拿到脸前,略显厌恶地看着他,轻声问,“你还认得我吗?”
林小孟屏住呼吸,定睛看了看。然而他的脑子像是被泥纸糊了一样,左思右想也没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人,因他在那艘未央舟上,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哪个不是揣着万贯家财、低三下四地求着他们。所以……在这生死关头,他竟然记不清这索命的“阎王”究竟是曾经哪一位“登门客”,他们父子俩,这十年来经手的人命官司数之不尽,真到了生死关头,那些晃晃荡荡的“小鬼”都是“债主”,哪里容得下他们。
“看来是不记得了。”顾棠略显惋惜地将烛火吹灭,又吹了吹匕首的刀锋。
“不……不……”林小孟瞳孔长大,整个人陷入万分惊恐,“我记得、记得……这位爷,您容我想想……”
“不必想了。”顾棠幽幽地看着他,好整以暇地笑了一下,“我提醒你一下。”
林小孟艰涩地急喘两声,全身猛然一僵。
“泽济三十一年,也就是三年前的冬月初三,穹顶接到‘鬼符’,要从里面换一批人出来,方怀远就混在里面。”
“方……方怀远……”林小孟瞪大瞳孔,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口齿不清地嘟囔着这个名字。
“那批死囚被换出来之后,并没能逃出生天,而是直接在西山尸地被秘密处决了。一共二十八个人,方怀远就混在其中——那个接到指令、将这二十八个人送出穹顶的‘船主’,就是你的好父亲——林惠安。”
薛敬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心神俱震。
顾棠艰难地将这段话说完,而后慢慢看向林小孟,“现在有印象了?”
顾棠从怀中掏出一个碧色的胖葫芦玉坠,在林小孟面前摇晃了一下,“这东西,你总该记得吧。”
林小孟下意识地攥紧拳头,不自然地将眼珠子移到别处,未敢看顾棠。
“这是你们收的那人‘后五’的账,你爹害死了他,将他送进了‘鬼门关’。我在外面等啊等,等啊等……我没等到他活着走出穹顶,你说,你,和你那个好父亲,该不该为他偿命?”
“不……不是……”林小孟固执地摇了摇头,浑浑噩噩地说,“我爹你是没有办法……我、我记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
顾棠耐着性子听林小孟将话说完,绵软瑟缩的嗓音里尽是他不愿听见的哭音。他那心口像是被剥落了一样,忽然炸开了一条缝隙,喷出的血水犹如岩浆。
“你记得他,但你不记得我?”顾棠了然地叹了一声,轻笑道,“也对,你当然不记得我,你那时候还那么小——但是,你那位好父亲肯定记得。”喜欢战山河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战山河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