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流星脸色极差,似是极其愤怒,萧人海极其体贴地蹲下身,与他平视,就真如太子之师般,静静地注视着他,“殿下,您如此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是会将拥护您、为您赴汤蹈火的那些人送进火坑的。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也。简单来说,路边躺着的都是奄奄一息的人,难道您也要一个一个施救吗?您救得过来吗?”
流星擦了一把不争气的眼泪,那种无力感从他的四肢渗透出来,忽然压得他喘不过气。
“那……‘三试’之后呢?”
萧人海停顿片刻后,终于开口,“不瞒殿下,‘三试’行将之后,我们做了一个决定。”
“是什么?”
“三千饮血营,全部用上了此药。”
流星大惊失色,“三千……全部?”
萧人海冷漠地点了点头,“我信了呼尔杀和‘那个人’的话——要得到世间最无坚不摧的武器,便要其刀锋冲向外敌,而不能放其有朝一日倒戈自己。只有学‘阎王爷’,抓住那些人的‘死期’,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我们所用。于是果不其然,饮血营变成了北鹘人手中最最听话的一柄‘刀’。”
“他们……都是北鹘人吗?”
萧人海道,“他们都是南朝人。”
流星缩了一下脖子,“他们……不是你们练出的兵?”
萧人海微微垂眸,“不是。”
“那他们是……”
“他们是我们的国家用大量的金银和权力,从‘那些人’手里源源不断地换来的。”萧人海略显阴鸷地叹了口气,愤懑道,“呼尔杀答应了他们,给他们想要的东西,而呼尔杀想要的就是不断扩大饮血营的规模,从原先的三百人增至一千。泽济二十二到二十三年,那段时间是饮血营秘密扩充军备的一年——”
“呼尔杀从朝中申请了大量的金银、战马和良弓,他派人前往与南朝边关接壤的黑市与‘那些人’易货——易来的都是被砍去右臂、被装好弹筒的少年。另外,呼尔杀还秘密派人打通了灵犀渡口的镖船,每月一艘,由南朝南境出港,一路北上出三岔口后,顺着水路运往伦州城,走蛇尾河进城后卸货。呼尔杀经那些人介绍,与伦州知府齐世芳牵上了线,从他那里获取了随船运来的大批蛊毒——也就是行将。就这样……自己二十三年那一整年,饮血营的规模从三百扩到了一千,终于到了年底,九龙道大战。大皇下令,此战务必攻陷燕云十六州首府重镇——云州城。”
流星听得全身发抖,无比惊愕地说,“没想到……你们为了拿下云州城,竟然往前铺垫了三年。你们启用这么残酷的武器,用的竟然还是别国的少年。他们被你们用了剧毒,生不如死,死不如生,为了活下去,只能听命于你们,拼死为你们征战沙场,用南朝给他们的武器攻打他们自己的国家。”
过去的十年间,流星不识爱恨,不知愁苦,更没亲眼见过分崩离析、众叛亲离,除了杀鸡宰猪,他没蹭碰过带血的东西,即便是去年毁寨之际,二爷都是让小敏带着自己先走,还有去年幽州危机之时,他第一个想到的,竟然还是让胡爷爷带着自己先离城南下。
对啊……流星此刻才恍然间想到,为什么幽州危机时,二爷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让自己先走,先走想来……自己身份特殊,他在不知战况、不明战果的时候,能做的,就是不让自己落在北鹘或者南朝任何一方手里。
是保他,也是保六爷。
在那之后的沉叶林一战,二爷明明可以将自己交给南朝的军队,把自己作为一个“战利品”交付南朝,岂不是能彻底止戈息战么?可是他没有。他拼着身败名裂、令自己人误会叛国的危险,执意将自己从□□青和穆争鸣的手里保了下来,更想尽办法,利用买糖葫芦的契机,暗中给萧人海报信,更没有让自己落进杨辉的手里。
若是落入了杨辉的手中,那他更是生不如死。
流星不敢继续想,他痛定思痛,觉得这一年多来,他行南走北,几乎将曾经富足安逸悉数舍却,从一个懵懵懂懂、不堪一击的软弱少年,变成了今日这个……虽依旧不够顽强、却已可以接受现状的裕贤太子。
难怪哥哥们总说世态炎凉,人事难料。他小小年纪,从前只知道追着山里的雀鸟追赶朝阳,只知道伙房的师傅今日又煮了他喜欢吃的蹄髈。他哪里知道,这人间还有这么多与他一般大的孩子,正忍受着剥皮拆骨的剧痛,正承受着他不曾想象的毒蛊折磨。
流星不自觉地往前走了几步,扒着铁窗,往里面又看了一眼——
——原来一丈之外便是极渊,他总在山顶雀跃,从不知脚下踩的地面,实则是千万根断骨堆砌而成的骨山。而那雾霭中升起的朝阳,不过是想将寒冷的迷雾拨开,让自己亲眼一见渊底哭诉飘荡的冤灵。
萧人海扫了一眼关押在这里的少年,“自从九龙道一战,饮血营连战告捷,所过之地如入无人之境,在过去十年中,在北境树立起威信,逐渐令敌军闻风丧胆。南朝烈家军败亡之后,镇北军立,陈寿平被调回北境,坐镇南朝第一将军。他领军初期,也曾忌惮饮血营,不敢贸然挺进,北鹘的骑兵阵在饮血营的掩护下,更是所向披靡。那之后的一年多内,南北两方交战数次,陈寿平一直以平原战闻名天下,但遇到了饮血营,也是力不从心。于是,泽济二十四年起,呼尔杀声名大噪,率领饮血营横扫北方。”
见小太子面露难色,萧人海蹲下身,与他平视,“殿下,您还想知道什么?”
流星直言道,“大人,我听二爷说过,也知道饮血营的厉害。十年来,饮血夹杀伤过寨中不少兄弟,连二爷和四爷都曾被饮血夹所伤,大人,为什么要制造出这么可怕的武器?”
“因为我们要御敌,要自保。”萧人海诚心诚意地说,“只有我们的军队强大了,我们才不必畏惧邻国的威胁。”
“您这话没错。可是……”流星有些纠结地说,“可是这些年来,你们所做的事,也不仅仅是自保啊。那么多无辜的人命丧此夹之手,他们并没有对北国产生威胁。”
“可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萧人海坚决道,“殿下,若邻国人人如您所愿,哪里还需要我们厉兵秣马,枕戈待旦。”
流星却轻轻摇头,“大人,您这两个词语用得并不恰当。”
“哦?”
“这两个词意指等待御敌,而并非挑动战争。我们练兵,实则是为了抵御外敌。当年九则峰上,二爷让我们铺设平题箭阵,为的是有敌人攻山时,有能够自保的武器。倘若外敌来攻,我们的战士必当奋起反击,但若无知无畏地挑起战火,那不是给自己制造麻烦吗?”流星皱着眉,用清脆的声音继续说,“就好像我喜欢吃番薯,那便要在自己的田地里耕种,春日下苗,夏日施肥,秋日才有收获,若非要去旁人的地里抢夺,或许也能成功,却也会遭那些丢东西人的记恨,失了东西还能抢回去,但若失了邻里和睦,后患无穷。”
萧人海忽然向流星投去另眼相待的目光,“殿下见解独到,倒是别出心裁。”
“这在南朝,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我不明白,你们这么大一个国家,您还是一代‘杀神’,却连这种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喜欢战山河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战山河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