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七、糖人
沿着云州中街点燃的火舌,已经蔓延到四城门,并在以迅雷之速继续向纵深蜿蜒的民巷里扩散,而此战要的便是今夜在云州四处制造出无法逆转的乱象。
银三带领的乞丐兵极不起眼,惯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坊间惹弄是非,因为他们常在坊间干点火放跑这的混账事,所以人们称南角街是云州出了名的“耗子窝”。
污兽作祟之事时常引人不屑,平日里寻常百姓最恨这种没事找事的乌合之众,但凡惹了这些人,便如鞋底黏上了踩得稀碎的蝗虫,好不容易撕掉一层,又好死不死地引来了一窝。因此,人们大都也只敢在背地里骂骂咧咧,做尽了阳奉阴违的黑白事,却也不敢真当着他们的面讲。
况且,这些乌合之众聚攒在一起,为银三马首是瞻,还极为团结,一方有难,八方来战,简直是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鼠王”带着一群“鼠崽子”耀武扬威地出洞觅食,非但不将“猫儿们”放在眼里,甚至还顺便将他们守着的“油灯”踢翻了。
这“猫儿”说的当然是总督府的一群正规军,他们阵马风樯,训练有方,却在对付“野耗子”这里着实栽了跟头——今日,从云城中街的那一车翻倒的泔水桶开始,事态的发生和演变就已经不在总督府的控制之下了。再之后,那个从被砸坏的马车上跑丢的女娃娃,成了云州城中彻底混乱起来的素因。
总督府派出的巡逻兵增至五倍不止,他们从四方城门调集而出,从西向东,从南至北,挨家挨户地巡逻,到了亥时,依然没有消停。
东市上叫卖的商贩已经开始拾掇着打算收摊,往年清明该是夜集最热闹的时候,可是今年不知怎么,城中竟然也乱了起来。老百姓们常处于战时,时刻戒备,多年来行走于险峰,如履薄冰,稍有些风吹草动便都紧张不已,有钱一点的百姓竟已开始收拾行囊,随时打算跑路。
一个老头挤在凤栖阁的门口,不敢进,也不敢退,往来的客人看不见他,他这一身素衣外加一双沾着泥的草鞋,连凤栖阁的门阶都不敢靠近,只敢眼巴巴地往里头张望。
“严老头,您就别看了,您孙女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家,您赶紧去收了摊子回家吧。”隔壁一个卖香料的老板凑到老头身边,好心好意地提醒,“我可跟你说啊,刚才我听旁边拉力的老哥说,东河那边出事了,杭老三叫人给投湖了,死得那叫一个惨啊。”
“啊?投湖……”严老头浑身打了个激灵,忙问,“咋回事?你可跟我说清楚,我那俩女娃呢?她们咋样了?”
“那谁知道,听说早上东河那边死了人,您就别问了,赶紧收摊吧。我也得赶紧收摊回家了。”一边说着,这人一边将香囊乱七八糟地塞进木箱子里,随后气喘吁吁地搬上了板车。
这时候,本就吵嚷的东市更乱了。做生意的买卖人着急忙慌地收摊,赶着车回家。
老头也不敢再在凤栖阁门口驻足,只能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摊位上,在木凳子上坐了片刻。
案上的糖人只画了一半,是一个正在弹琴的少女。
老人家发了一会儿呆,便决定将今日最后一个糖人做完,便拿起工具,一丝不苟地画完后,刚要将糖人插|进旁边的架子上,却忽然被身后一个人喊住。
“老板,您刚做好的最后一个,我买了。”
他递了一块银锭子过去,从放糖人的架子上取下这只糖人。
老板回头去看,却见一个面容英俊、唇边漾着笑意的年轻男子,刚刚好将斗笠摘了下来。
“公子,太多了,两文钱便可。”
“拿着吧。”
年轻人不怒自威,眼神热络又冰冷,杀气藏匿于眼底,被他用唇边漾起的笑意十分妥帖地遮掩了。老人被他这周身的气势震得不自觉地一颤,也不敢过分推诿,便颤巍巍地站起来,十分恭敬地将银子接了去。
年轻人盯着手中糖人拨弄的琴,虚心地询问,“敢问老人家,这是什么琴?”
“这是五弦琴。”
年轻人点了点头,“抱歉,在下不怎么懂琴,只是方才从您身后路过时,偶然瞧见您这几张包糖人的纸,便多嘴问了一句。”
只见老人手边散落了几张用来包裹糖人的黄纸,上面依稀画着错乱复杂的线条,像是笔者最初画废的草稿。老人这才明白,这年轻公子方才一直站在自己身后,好一会儿不说话,原来是始终盯着这几张纸出神。
老人认真地解释,“这些都是我孙女前夜画的,她画了不少,画完就丢了。我见太浪费,便收拾起来,打算拿到摊位上,折了给客人包糖人用。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东西节俭一点是一点。这不,今日一共没卖出多少,这纸也没用完。”
年轻人的脸色好似有些阴沉,“老人家,这几张纸我也跟您买了,您看多少银子?”
“啊?”老人一愣,心道,见过买糖的,买糖人的,却没见过买包糖人的黄纸的。
“您尽管开价吧。”
见这公子态度和善,言语周到,老人家连忙将那些纸递给他,“不、不要银子了,公子,您方才买糖人的钱足够了。”
年轻人瞧着手中几张黄纸,礼貌道,“多谢您。多嘴问一句,您那孙女是做什么的?我方才瞧见您一直朝前头凤栖阁里瞅,是在等什么人?”
老人哀叹一声,“不瞒公子,她是凤栖阁里的一名琴师,给那桑老板做事,丫头不愿我出来做事,觉得风吹日晒的太累人了,她说她能弹琴,养得起我。我虽说是个糟老头子没啥本事,手脚倒还能动弹,总不能天天跟家里躺着吧。”
“难怪您懂琴。按说如今市面上在弹的都是七弦琴,这五弦琴倒是不多见了。多谢您告诉我这些,时辰不早了,城中乱,您还是收了摊,尽快回家吧。”
老人点头哈腰地笑了笑,与他寒暄了几句,便继续低头收拾摊位的杂物。
这时,鹿山从不远处走过来,跟在他身后,“我一会儿工夫眉没跟着,你怎么还买上糖人了。”
两人此刻已经走回身后的深巷子,薛敬随手将糖人递给他。
“我不吃这腻人的玩意。”鹿山的眼睛和嘴巴向来揣在脑袋顶上,十分的不接地气,甚至还没心没肺地眨了眨眼,认真地说,“二爷也不吃。这玩意是哄孩子用的,王爷自己留着吃吧。”
薛敬顿时无语凝噎。他侧目瞥了鹿山一眼,仔仔细细地磨着牙,“谁让你吃了,我是让你瞧这包糖人的纸。”
鹿山拆开那张粘着糖衣的黄纸,翻来覆去看了看,当他的眼神终于落在纸底画着的那片交错纵横的线络图时时,脸色霎时一变,“王爷!”
薛敬微微眯起双眼,呼出一口恶气,“这是通往地下火洞的线路图。我看,是运送火|药去天命书院的琴师中出了叛徒。”
鹿山震惊不已,这人怎么买个糖人还买出线索了……莫不是虎飞龙腾鲲鹏展翅,连时运都异于凡人。
“想什么呢?”
“哦……没、没什么……”鹿山收起思绪,又问,“王爷,这到底怎么回事?”
薛敬脚步迟缓,声音也随即沉了起来,“有些人阳奉阴违,将线路图画出来,说不定已经通报出去了。”
鹿山的胸膛起伏不定,急忙道,“我去找那老头问清楚!”
“不必。”薛敬叫住他的步子,沉声说,“那老人应该没问题,怕是他那孙女出了问题。我猜,应该是有人将她收买了,她想给那些人通风报信,便用这些包糖的纸试着画图,但又因为路线复杂,她需要一边回忆一边记录,所以画废了这么多张。我方才一路过来,顺着东街的夜集一家一家地看过,正巧看见这老人手边的一摞黄纸,他竟敢光明正大地摆在摊位上,让形形色色的路人大摇大摆地围观,便是不知前因后果,只当是孙女无聊之时随手的涂鸦。”
“那……如今怎么办?”
薛敬看了看天色,片刻间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