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敬十分从容地笑了笑,“姑娘过誉了,我只不过从未将此毒放于心上,不过心,便不存在心魔。也只发作时难忍,挺过去了万事太平。况且,他这十年……不也是这么熬过来的么。这人事中,唯悲喜从不相通,能哀其所伤,痛其所痛,不也算作人间幸事么。”
靳王这份沈定泰然的心性倒不经意间令翁苏桐震撼。
他那句“悲喜从不相通”几乎在顷刻间将翁苏桐那颗心砸得稀烂,细细修补之后,重新点缀上随风摇摆的金花,再栽进荒芜的野草中,美名其曰艳冠群芳。
“悲喜不相通……是啊,悲喜何时相通过呢。”翁苏桐惨然地笑了笑,细声细气地说,“其实在乌鱼巷子的欢月楼隐姓埋名的那两年,我是真真正正地把自己活成了‘引梅香’。若不是偶然遇见了任半山前来听曲,说不定我会一直在那里唱下去。与其说我那些年是在打探消息、等待时机,倒不如说是在自我逃避。”
“自我逃避?”薛敬听出她话音中的歧义,忍不住追问,“逃避什么?”
翁苏桐慢慢抬起眼睑,“逃避那场劫难中,唯一一个因我而起、却再不能转圜的祸事。”
薛敬蹙起眉,疑惑道,“因你而起的祸事?翁姑娘,你今夜忽然来寻我,是因为在总督府,发现了什么当年那件事的线索吗?”
翁苏桐紧闭双目,没有点头或者摇头,“王爷,两年前,我因为任半山的事,从幽州的乌鱼巷子离开后,回南方待了一段时间后,便回到了云州。我嫁给萧人海,本意是去报仇的。当年九龙道那场大战,他是罪魁祸首,是元凶。这两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着手刃仇人,可是我杀不了他……我这双手,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
薛敬慢慢呼出一口气,恍惚间,他忽然好像听见了一个濒临破碎的女子,抵死不愿妥协的执念。
“昨夜,行将再一次发作,我知道……我的时限临近了。”翁苏桐看着靳王微微蹙起的眉峰,坦然地笑了笑,“王爷不必为我伤怀,更不必觉得不值。我是……罪有应得,活该的。”
什么“罪有应得”,什么“活该”,什么“自我逃避”,什么“不可转圜的祸事”……翁苏桐的言辞一向颠三倒四,不知所云。如今她亲自冒险来寻自己,必然是因为终于寻得了积存于脑海深处、却曾被自己亲手掩藏起来的真相,因此必须在“时限”到来之前,寻一个人,将此事和盘托出,不至于带着这些秘密悔恨离开。
可是,眼前的翁苏桐早已被经年累月的仇恨和悲苦折磨得形容枯槁,真到了眼下要说出真相的时候,她又会因为怯懦和自责而悬崖却步。
薛敬被这低闷的氛围压得有些透不过气,他实在没忍住,转头问一直站在一旁、同样手足无措的连凤,“翁姑娘这是怎么回事?昨晚总督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连凤张了张嘴,还未及开口,就被翁苏桐打断了,“王爷,你别逼凤儿,她不在场。”
薛敬看向翁苏桐,小心翼翼地问,“她不在场,那你在场,你告诉我,萧人海对你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
翁苏桐仔细地抿了抿薄唇,终于将那些悲苦的情志暂且放到一旁,撑着竹椅坐直身体,正色道,“实不相瞒,王爷,我今夜执意见您一面,是因为昨夜萧人海说的几句话,让我忽然意识到……是不是这些年我探寻此事的方向是错的。”
薛敬立刻直起身,神色严峻地望着她,谨慎地问,“他与你说了什么?”
翁苏桐道,“一直以来,九龙道一战的前因后果都已极其明朗,二哥哥也曾用尽十年时间彻查此战,我们只知,这一战是烈家大军布战失利,潜入九龙道后被北鹘大军围剿于错综复杂的幽谷里。”
薛敬缓缓点头,“这个我也查过,也曾问过季卿,他与你所说大差不差。九龙道一战……于战略上,的确没有什么可追溯的,但是若非要深溯,便要往前,将案头推至战前的几个月,甚至更早。如今我们已经查到,当年大战之前,曾有京中人秘密于重阳节随皇镖送信至帅府,有意提醒元帅此战凶险。然而终因当时局势复杂,那递信之人本身也正处倒悬之危,阴差阳错之际,他没能将此信成功送至帅府当事人手中。”他微微顿了一下,意有所指地说,“那人姑娘应该也认识,不过时间久远,我便不提他的名字了,免得多一个人增添烦恼。”
翁苏桐却也没心思去追问那京中送信之人的姓名,既然薛敬对于此战的了解程度不比自己少,于是便就着方才自己的话继续道,“昨夜……我与萧人海又发生了争执,他在震怒时与我说的一段话,让我印象深刻。”
——‘打仗这种事,自古以来成王败寇,烈家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那是他们主将用兵无能。敌我双方对垒,一刀、一枪、一阵都可谓光明正大,烈家军当年若不轻信自己人,也不会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他还说‘自古以来,党争都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南朝皇帝自己摆下的龙门阵,由自己人跳进去殓尸,既掩人耳目,又欲盖弥彰。”
“你等一下。”薛敬脑子里“嗡”的一下,差点被她这段话震懵,“人死灯灭,兵败城亡,九龙道千尺红土,盖住的哪里只是二十万具骸骨……他真这么说的?”
翁苏桐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他说他只需要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坐等收渔翁之利便可,他说他绝不做从背后要人命的事。当年九龙道一战,亲手要了烈元帅和烈家少爷命的人……若不是萧人海,那会是谁……还能有谁呢……”
薛敬从她开始回忆萧人海的话开始,就不由自主地倾身,呼吸也由缓到急,逐渐变得不安定起来。最后直到翁苏桐将这番话说完,他才终于得了空隙,拼命克制住了急躁难忍的喘声。
“咳咳……咳……”翁苏桐挣扎着想继续往下说,却被咳嗽呛了肺,伏在一边剧烈地干呕起来。
连凤连忙上前,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轻缓地抚慰着。薛敬又从药瓶里取出一粒药丸,示意她喂给翁苏桐吃。
不一会儿,翁苏桐又服了一粒药,脸色稍缓,咳声渐弱,却浑身脱力地倒回竹椅上,虚弱道,“王爷……我说到此处,您应该猜得到我为何要避开二哥哥,先来寻你了……”
薛敬不自觉地将背脊挺得笔直,“翁姑娘,你言下之意,此事动因曾经由过你?”
连凤倒吸一口冷气,不可思议道,“什么?!姑娘……”
薛敬忙按住连凤的话音,轻声道,“翁姑娘,萧人海这番话其实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想你最在意的,应该是他最后一句话——‘当年九龙道一战,亲手要了烈元帅和烈家少爷命的人会是我吗?’”他忽然加快了语速,沈声道,“姑娘,你确实曾经历过战前种种,你就是我们如今独缺的最为重要的一环。”
他带着极其忍耐克制的心力,深深地看着翁苏桐,动容道,“有了你‘这一环’,也许一切难题迎刃而解,也许那些平白枉送性命的人,都能有所交代了,你明白吗?”
翁苏桐的眼中忽然因靳王这番话续起撕心裂肺的悲戚,她将双手遮在面上,忽然激烈地喘了几声,好像徒手剖开那层写满真相的窗纸,便要耗倾她毕生的心血一样。
“姑……”连凤刚要叫人,又被薛敬挡了一下,她便只能退至一旁,心疼地轻声啜泣。
薛敬慢慢起身,走到竹椅旁蹲下,眼中带着热意,循序渐进地引导,“翁姑娘,你睁开眼看看我。”
翁苏桐像是受了蛊惑一般,茫茫然转过头,看向薛敬。
“无论真相是什么,你都可以告诉我,因我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可以与你分担这场灾祸的人。姑娘心性善良,若不是因为长久积压在心底的悔恨,也不至于被行将伤到这般体无完肤的地步。”
靳王的嗓音中似乎潜藏着巨大的能量,为翁苏桐一直以来茕茕独行的残魂献祭片许暖光。仿佛一座巨峰凌空砸下,彻底挡住了席卷荒原的飓风,为那团即将被风雪摧折的花簇避开了四分五裂的祸端。
翁苏桐下意识地点头,迷茫地问,“旁人都不行吗?”
薛敬坚决道,“旁人都不行,你的二哥哥更不行——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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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