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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三章 微尘(1 / 2)

三九三、微尘

“……”

血口被猛药封住,终于在顺势的无声无息之后,随一场血浪翻涌的大战渐渐平息,缓解了长久以来难以忍耐的剧痛。

皮肉伤与心伤不同,前者以猛剂入药尚有力缓解,后者无论多深,都药石无医。

二爷窝在薛敬怀里,只觉伤口周围的皮肉像是被烫熟了一样,全身滚热犹如刚要融化的火炭,他甚至还未从方才痛苦不堪的挣扎中清醒过来,血和汗混在一起,贴着他黏在唇边的发丝滑过去,“你方才只与我说了这一句吗?我怎么听你啰嗦个没完……”

“已经开始嫌我啰嗦了?”薛敬收紧双臂,将他整个人攒进怀里,如同抱紧一团失而复得的珍宝。

二爷惨兮兮地笑了笑,轻咬见血的薄唇终于慢慢松开,“你小时候也这样,偏偏每次要等我快睡着的时候在我耳边讲个没完,哪一次都听不清,特别催眠……”

薛敬好不容易从他这里刚经历了一场生不如死的“血劫”,雷音还没消散,心鼓还未平息,就被他一句“催眠”的评价弄得啼笑皆非,于是颇为震惊地说,“我说话催眠?我说的句句肺腑,字字血泪……哪句话催眠了?”

二爷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随口说,“这句就挺催眠的……比酒管用。”

“……”堂堂靳王殿下终于心情复杂地咽了口气,无比光荣地把自己的嗓子憋没了响。

片刻后,真听他没了声,二爷才睁开眼,低笑起来。

薛敬低头看着他,不敢碰也不能揉,只能气闷地问,“你笑什么?”

二爷慢慢撑起身,有一搭没一搭地将扯开的衣带系好,“可我现下不困,所以你催困的功夫还不到家。”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薛敬,“我早就说,我戒酒了。从今往后,不到万不得已,我都不会再主动碰它,寨子里那不成文的‘规矩’,倒是可以撤了。”

薛敬好奇地问,“什么时候决定戒酒的?你都没跟我说过。”

“除夕夜,穹顶。”二爷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里五味杂陈,“你不知道,在你被鹿山救走后,老五骂了我三天三夜,没停。事后他说他那是抱着被我拔香的勇气开骂的,什么难听说什么,从我们第一天遇见,到十年后的今日,桩桩件件,一件不落。”

薛敬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他骂你什么了?”

“……太多了,大多记不清了,只一句记忆犹新,唔,他原词什么来着,哦对——‘我非要把你干的那些让人脑袋上冒火、屁股上放捻、一点就炸、炸完就升天的倒霉事一股脑地全说出来,就算你拔老子的香,老子也认了。’”二爷说到这里,不免心生无奈,遗憾道,“我要说话他还不让,非要我闭嘴聆讯。”

薛敬背脊发凉,霎时对葛老五肃然起敬。

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心道五哥之后还能大摇大摆地走出穹顶,“活”得风生水起,八成也是因为他这些年来积福积德,祖坟上插了高香,没真去戳那“马蜂窝”,否则敢在二爷眼皮子底下“造孽”,还不吃不了兜着走。

二爷笑着看他,“你那算什么眼神?”

薛敬一把将他扯进怀里,死死地搂紧,将脸埋在他侧耳的发间,愤愤不平地说,“五哥骂得好,你就是欠骂。”

结果破天荒头一次,二爷非但没反驳,反而纵容般地笑了一下。

然而他这片刻间的默许倒是让薛敬刚刚平复的心绪又开始起伏不定,“那个……你要是平日真睡不着,酒倒也不必全戒,偶尔小酌一杯确实助眠,比起你天天睁着眼到天明,我倒容得下这玩意在那些莫名其妙的柜子里放上一放,只当没看见。”

“不必了……”二爷轻轻舒尽一口气,耳语般柔缓地说,“如今有一人在我身边,他喋喋不休的那些话很好听,虽然催眠,倒是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他一声轻喃,糅进耳缝里,语絮如雾,荡若微尘。

薛敬的心却被他拖长的尾音猛地震了一下,心觉这人若真下了功夫,学人轻重不分地说起情话来,还真是要了人命。

“去腐生肌,刮骨疗毒,你会喊疼,会攥着我袖子,就比以前更像个人了。”薛敬不依不饶地蹭过去,又说,“你从前总背着我疼,你不愿我看见你毒发伤病的样子,每一次……都让四哥五哥把我赶出石头房,不是找个理由让人陪我赛马,就是把流星那小崽子丢给我,让我陪他捏糖人。哪一次行将毒发,不是你一个人捱过去的?六年啊,我跟了你六年,你就整整瞒了我六年……”

薛敬一说到这里,五脏六腑全拧在一起,无一处不疼,“那时候我小,起初不懂这些,直到后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才慢慢想要探究此事。再后来……你觉得瞒不住了,也正好是时候,就将我赶走了……”

“我赶你走,不是要瞒这些……”

“我知道。”薛敬沉声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心疼。你们可能不知道,后来有一年除夕夜,我趁四哥不注意,贴着门缝,还是发现了……但是你知道吗?即便我发现了,我都不敢往里闯……”

“……”

“事后,你只说你风寒,我就站在你身后,看你手心里全是被指甲抠烂的血夹。我都不敢让你知道我其实都看见了……呵,然后便开始跟你玩起那心照不宣的游戏,每每装不知道的时候……我的心,就更疼了。”

这人一旦陷入无休无止的担忧之中,又被勒令不能知其原委,那种无声无息的钝痛便会随狂烈跳动的心鼓加速,愈是忧心,心会愈痛。二爷顿时觉得,少年时的薛敬,应该就像是被自己随意地丢进了一个风筒,里头旋转的风又急又烈,所有人被逼着向一个方向加速,而这人即便不愿,也只能被迫随风逐往。

所以在这件事上,自己伤了人家的心,确是难辞其咎的。

二爷微微蹙眉,难以自持的愧色溢满双眸,他微微抬手,攥住薛敬不自觉颤抖的手指,歉声道,“对不起……”

薛敬微微一滞,随后宽慰地笑了笑,“你这个人呐,竟都学会说对不起了,这三个字从你嘴里冒出来,我倒要瞧瞧现在子夜时分,外头是不是出太阳了。”

“胡说……”二爷将头埋进他心口,抻不住地笑了笑。

“你还笑。”薛敬又道,“反正你从来如此,知道错了也死不悔改,下回该干什么照干不误。”

二爷蹙起眉,明显不太乐意了,“有时情况危急,事急从权……”

“你看你又来。”薛敬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开始骂他,“那你倒是跟我说说,你方才是不是打算背着我把这药丸塞进去,要是再见了我,又可以一脸云淡风轻,笑着说自己没事。这么多年了,一听见你说‘没事’我就头疼,我的将军大人……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烦都快被你烦死了。”

“好了好了……我说实话。”二爷轻咳了一声,用心地解释道,“银三说他娘生前是大夫,有祖传的伤药,就算是重伤濒死的猎户,用了此药,都能立刻跳起来再猎几只兔子,我不信,就去问了他身边那些小弟,他倒还真没说谎……”

他轻轻叹了一声,伤处微微一扯,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我可是谨遵医嘱,问了病例才敢用药的,不像你说的……又是死活不顾。”

薛敬见他态度良好,还悉心认错,便也不打算再追究此事。他揉着二爷的手臂,轻声在他耳边说,“那你知道我方才给你放药时,与你讲了什么吗?”

“那你倒是说啊……”二爷无奈一笑,这人倒还一本正经买起关子来了。

“我说,等到战后,我带你往东走。一直往东便是东海,听说那边驻着很多渔民,他们每日天不亮出海,日落时归港,看潮起潮落,赏日暮余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还说,我见过你石头房的书房里存的那些舆图手稿,大多是北境的江山——东海、西沙、南疆,这些地方都是空的,想必你还没机会去过。若要将地图补全,咱们也要一步一步地走去看看。还有,最后那句最重要——”

“是什么?”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三州战后,我会为你们烈家重修帅府,修立宗祠武庙,供长生牌位,将你那些战死的兄弟们都迁回来。”他感觉到二爷全身一僵,手指都轻颤起来,便攥紧他的手心,轻声说,“平反的奏折我其实早就拟好了,就押在幽州安平王府的书房里,等回去后,我给你看看?”

“殿下……”

这样幽微的火光之下,树影在窗间摇曳,细微的春风混着湿冷的香气阵阵飘来。

薛敬微微蹙眉,伸出手无意识地触碰了一下那人的眼睑,当那残留余温的液体碰到了自己的指尖,他才忽然间发现,他的泪是温冷的。

他连捏起二爷的下巴,逼他抬头看着自己,“你从没在我眼前哭过。”

“身后也没有。”

十年前破城之后,他再没有哭过。

二爷始终觉得,眼泪会成为重担和枷锁,越是放纵它们,越将画地为牢,永远被它们困在那场浩劫里。

久而久之,他便不会哭了。

然而他到底心软,不愿薛敬一路以来随他一样,也被困在一个牢笼里,还将自己苛刻地裁剪成一副无坚不摧的样子。所以在薛敬年少时,自己虽也时常与他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却也告诉过他——“敬畏生死的强者,绝不忌惮柔软的眼泪,那是怀悯众生、心系人伦的坚忍,有此热忱,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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