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六、镜中
薛敬茫然间一震,心脏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
流星……
对啊,他怎么能忘了这么重要的一环。
沉叶林一战中,二爷拼着一死硬是将流星从南、北两方人马手中保了下来,并执意将他送去了云州城、萧人海的手里,让他避免了被杨辉送去伦州,更避免了被穆争鸣等人劫回南朝。二爷这样做,只是因为萧人海是真心实意为北鹘大皇效力的,只要他对大皇忠心耿耿,就必定会不顾一切地保护小太子的安危。
此外,也正是因为流星被成功解救回了云州城,从此云州城内的格局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原本隐藏在地下的“蛇虫”伺机而动,再也隐藏不住自己的利爪,开始了惊蛰之后第一次大规模“觅食”。
如今就连总督府里那些藏匿许久的探子都开始不断地收集秘密,并选择在近期将这些消息汇总,源源不断地送往大都。
小太子……流星……一个多月前……
薛敬猛然间看向二爷,愈发觉得不可思议,“不会吧……”
二爷歪着头看他,见他神色略显紧绷,便有意安抚道,“怎么不会?我确实是计算好了,才故意将流星送回云州城的。而且,流星必须要跟随萧人海,别的任何人都不行。”
“可那个时候萧人海的立场并不鲜明。”薛敬难以置信地说,“你曾与我说过,不要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凡事一旦滋生了风险,便要三思而后行。而你做事绝不凭臆想,万事有理有据。可如今在护送小太子去哪儿这么大的事上,你却可以笃定萧人海麾下是万无一失的,可你想过没有,万一萧人海也遭受大皇排挤,也存有异心,那小太子如今在他的身边,岂不是更危险吗?”
“你的判断,从第一句就错了。”二爷笑道,“萧人海的立场自始至终都是鲜明的。”
薛敬轻轻蹙眉,迟疑道,“凭什么?”
二爷极具城府地笑了一下,笃定道,“就凭萧人海三次与我对峙,都没有动你。”
“……”
“第一次,九则峰山火,生杀帐。他手握重兵攻入山门,那是他回归之后、第一次决心跟我讨要小太子。彼时你的人马就在山顶看着,背后是悬崖,眼前是山火,无论哪一条路都逃不出他的手心,更何况你那时候的手段才几斤几两,凭你带来的那几匹野马、几张烂弓,斗得过他吗?生杀帐中,你与他一番对峙未占上风,可他为什么最后肯放过你?”
“……”薛敬语塞。
“第二次,云州城望月楼,刀马战。你与那几名少年原本战五胜三,却因为最后一名少年是饮血营死士、欲行刺杀而意外告罄。随后,你便被送进了穹顶。你当萧人海是随随便便将你送进穹顶关押的么?那个时候,他的兵马还有穹顶一半的管辖权,能保一人进,也能保一人出。我曾经暗示过他——‘我家王爷愿意吃池中的鱼蟹,少拿那些羊牛肉招待他。’于是,你在穹顶中吃到的饭食是什么?”
薛敬:“……每日两餐,均无牛羊,都是鱼蟹。”
二爷莞尔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只是有意警告萧人海,不管靳王被他关在了哪儿,都必须保他无恙,否则……他想要的那个人说不定就会成为那条因你这‘城门’失火而殃及的‘池鱼’。”
“……”
“第三次,龙王庙,混江龙水战。你那艘漂出云州城的小渔船,真以为无人敢拦吗?”二爷又给自己倒了半杯水,浅浅地抿了一口,“萧人海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你离开而暂时不追,便是有意给我留个‘门’,让我记得他的好处。随后总督府与他对谈之时,我与他才有了那次‘君子协定’——他放我云州城独步的自由身,我帮他寻回多年前丢失的小太子。”
二爷说到这里,难免怅然,“这些年来,我将流星养在身边,多多少少是有些私心的——于你、于我、于北境的格局、于十年来的南北两朝。”
九龙道一战后,正因为北鹘裕贤太子这一人的意外走失,原本打算大举南下攻进的饮血营大军暂时止戈,彻底撤军北境以北,十年来再未敢大范围冒进,来侵犯南朝疆土。
从此,燕云十六州以幽、云、伦三州为重,“三州问鼎”格局初现。南朝休养生息、南北两方割据、九则峰三峰十二寨初成规模、北方九渡青山死水复燃、九龙道上的山花开了九次……也都在这十年之间。
这十年……也正是靳王殿下羽翼渐丰的十年。
千丈崖无名洞中,二爷曾说,潜龙勿用,那是乾卦初九的爻辞。
而这一切格局的成因,都只因为当年遗落北方的两朝皇子,都被这一人收养在了身边。
“说到底,还是我对不住流星。”二爷微微低头,眼神凝滞。
薛敬连忙攥紧他的手,不允许他撤回。这人满心满眼皆是丛生的血棘,薛敬只能这么认真地瞧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
二爷暂缓波动的情绪,浅声道,“好在那孩子懂事,没有记恨我。”
靳王殿下从来妙语连珠,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连呼吸都夹杂着撕心裂肺的痛感,遑论什么安慰之言。他便只能凑过去,贴在二爷眉间,安安稳稳地亲了一下,似要抚平他那轻轻蹙起的眉峰。
薛敬柔声说,“你对他好,他是你教出来的。”
二爷长叹一声,难免伤怀,却也只能暂时隐藏心绪,又道,“所以你看,这样一个屡次放水的北鹘‘杀神’,是真的抓不住你我、不敢杀你我吗?他有顾忌,有背负,他要保自家太子的命。所以彼时沉叶林一战,在那种三方对立的情势下,流星……必须回到萧人海身边。只有回到萧人海身边,北鹘朝野才会动乱。”
薛敬猛然间一震,“北鹘朝野大乱?为什么?”
二爷压低了声音,审慎道,“因为北鹘朝野中,有些人根本不打算接迎小太子回大都。”
薛敬心弦又是一惊。
二爷淡淡一笑,用极致温柔的话音说着最狠厉的话,“殿下,你不会天真地以为北鹘大皇那几个早年夭折的皇子,真都是意外死亡吧?”
薛敬蓦地站起身,“你说什么?!”
二爷冷冷一笑,波澜不惊地说,“只要还有不听话的孩子有机会坐上那个位子,那他们就没有必要活在这个世上。挡住了某些人的政路和财路,哪怕是一只兔子,都要被彻底碾死。”
薛敬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是说……北鹘皇族宗亲中的某些人为了避免云首一脉被人撼动,所以故意害死了那几个可以继承大统的皇子?”
“有何不可?”二爷挑了挑眉,轻飘飘地说,“随便立个乖乖听话的‘傀儡’上位,总比让不听话的兔子在龙椅上蹦跶强。杨辉曾与我说过一句话,现下想来,也是有趣。”
“他与你说什么了?”
“栗阳城驿站,他当时意味不明地说——‘我们这位小太子,遇到一点事就能哭到断气,怎么能在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争权夺利中胜出。”二爷的语气逐渐阴沉,“但你想,杨辉说那些话的时候,北鹘上上下下哪里还有活的、能够跟流星夺嫡的兄弟,流星就是太子,只要他能平安回国,就能接国玺,称帝业。那杨辉为什么还这么说?”二爷敲了两下杯壁,提醒薛敬道,“他必然是知悉北鹘朝野眼下纷乱的格局中,藏匿着‘皇族宗亲’这个‘狼群’,所以才有此言。只不过我当时只是怀疑,并不确信。”
薛敬惊愕道,“照你这么推断,流星才是总督府的众矢之的——萧人海一直迟迟不将他送回大都,必是为了保他不受侵害。”
“萧人海寻回小太子这件事,是他们朝野上下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始料未及的。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十年前流落北方的小娃娃真的没有死成。”二爷顿了一下,又道,“好在流星福大命大,能那么多次、从要他命的‘狼群’中逃出生天,说到底,他还是有资格与北国十方猎场中的群狼,战这一局的。”
二爷站起身,认真地看向靳王,“殿下,今夜此战,除了拿下穹顶,我还要竭尽全力保下总督府里的那位裕贤太子。”
薛敬连忙扯住他的手臂,心神不安地问,“你打算怎么做?”
二爷胸有成竹地笑了笑,顾左右言他道,“要助他们‘清君侧’,总要让狐狸的尾巴自己露出来吧。”
此刻,门又一次被敲响,银三的声音再次传来,“二爷,不好了,外头有情况!”
“知道了。”二爷示意薛敬放手,“我去开门。”
薛敬却一把扯过他的腰,硬是将他扯回怀里,“你等会儿!”
“啧,你又疯?!”
薛敬避开他腹部的伤,勾着他的腰带猛然将他提起来。
“等、等!”
薛敬抱着他,转身走了几步,蓦地撞向柜子上嵌着的铜镜——只听“咣”地一声重响。
“呃……”
门外,银三还在不合时宜地叫唤,“二爷,外头出事了!”
二爷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压低声音与薛敬商量,“……你放、放开我,他闯进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