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冲眼波微动。
“实不相瞒,方才你若是再晚半刻敲门,东河上漂荡的渔船下头有的是‘好酒好肉’招呼各位大人,金云软剑就算有三头六臂,敌得过满东河的‘混江龙’吗?”二爷慢慢呼出一口气,冷道,“无论如何,今夜就算拼着鱼死网破,我也会将阿灵留下。”
“你敢动金云使。”谢冲沉闷地深吸气,将所有怒火强压下去。
“金云使?”二爷冷笑一声,笑音尽是不屑,“金云使乔装改扮成渔民,选在清明这日,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云州城;又在十字中街发生混乱时,混在人群里,趁乱劫走阿灵,还专门给我留了信——”
说到这里,二爷从怀中摸出小敏白天在巷子里找到的阿灵的那枚虎头铃,将拴铃铛的红绳绕在食指上,随意转了两圈,“这拴铃铛的绳子用的是一段红缨——如今除了陈寿平,还有我身边几个信得过的兄弟以外,只有还活着的燕云十八骑,知道这个传信的方法。彼时祝龙在城外驻军分身乏术,若不是他……这世间知道此传信法的,便只有谢三哥你了。”
谢冲那层生人勿进的“皮”随着烈衣那声连讽带刺的“谢三哥”逐层剥落,他微微凝神,低闷地说,“上一次你带我来格子坞,还是我离京的前一年。那天你说……这处宅子是你私下置办的,帅府中没几个人知道,若我想练武,又不想被旁人打扰,就来这里。”
他从腰间摸出那把磨得发亮的钥匙,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这把钥匙我一直留着,给你递信的红缨,就是用来拴这把钥匙的……也是你当年随手从银枪上扯下来的。你说,前门三盏灯,后门不落锁,格子坞便可以随时进出。”
二爷看着手中那结穿虎头岭的红缨,却见红缨斑驳,因年份久远,已呈现暗红。他起初从小敏手中接过时并未发现,如今仔细一看,这才想起,这段红缨确是当年谢冲随祝龙常住帅府时,自己私下留给他的。
红缨中间打了三个结,像是这些年间无缘无故断过三次,又被人小心翼翼地系好。
当年的谢冲只是一名紧跟祝龙身后的死士,即便与他兄弟相称,在外人眼中,他的地位总是低人一等。那些年祝龙常来云州做客,久居帅府时,便常带着谢冲与哥哥切磋武技。
可这样频繁的交际总会引起旁人妒恨。虽说燕云十八骑不论出身,却个顶个的人中龙凤,于是谢冲在外人眼中,便成攀龙附凤之人了。
在周围不断传出的议论声中出入帅府,谢冲面上不提,心中却难免忿忿。于是为了他能心无旁骛的习武,少年时的烈衣便将格子坞的钥匙重置了一把,再随手拴了红缨,送给了他。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一根拴钥匙的绳子,谢冲倒还留着。
“太久了,忘了。”二爷微微蹙眉,却故意不咸不淡地说。
谢冲杵在原地,许久没能说出话。
片刻后,他缓缓伸出手,面无表情地说,“既然忘了,就当做没有吧,红缨还我。”
二爷便将虎头铃上的红缨迅速拆下来,随手抛了过去。
谢冲接过红缨,紧紧地攥进手中,无奈道,“原本我还带了酒,眼下看来,你即便能喝,八成也不想跟我喝。”
二爷深深地吸了口气,方才因阿灵出现而导致他心血翻腾,淤气凝结,索性此刻五脏六腑无一不疼。
人一旦身体不舒服,这股邪火也就无缘无故地冒了上来。
平日还能平心静气听人闲言闲语地说故事,可这会儿却连对方喘口气都变成了送进炉子里的枯柴,他强压怒火,十分不耐烦地对谢冲道,“谢总使,我费尽心机,用了一整日的功夫,让我的人马想方设法祸乱云州四城,终于在两个时辰前,迫使萧人海全城搜捕‘药童’的兵力彻底转兵至城防,使得他逼不得已必须要以全部兵力压制四方乱民制造的战火——”他喘了口气,按住心腹处,强忍道,“另一面,我放出消息,不断地暗示鬼门,今夜子时我要大举进攻穹顶。我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要让云首将鬼门铃刀的主要战力转移出南城,放到东、西城去——为此,我不惜牺牲掉了云山楼!”
谢冲全身一僵。
二爷看着他,每说半句,语气就加重一分,“如今,我好不容易在南城给你的人马来这里留了一条没人动刀的‘暗道’,不是来听总使大人掌灯携酒跟烈某叙旧的!说,金云使非要于今日潜入云州城,到底干什么来了!”
“你……”谢冲喉咙一紧,被他噎得哑口无言。
二爷继续火上浇油,“还是说……谢总使大人奉皇命,于三州之战前夕突袭云州,是为了阻止靳王破城吗?”
“你!你不能——”
“哦,我知道了……”二爷打断谢冲,露出讥讽的寒笑,“镇北军大本营,一册呕心沥血的‘功臣簿’尚且没写明白,一群‘高风亮节’的肱骨重臣在燕云十六州的沙盘前对着陈大将军侃侃而谈家国天下、黎民苍生——穆家人高风亮节,与李大人同气相求;郭大人恪尽职守,对待粮运半分不敢马虎;穆小统领为了将一份求和文书送出大本营,不惜冒着罪加一等的风险连夜出营送信!五千先遣军呐,人人都是冲锋陷阵的英雄,却被人安了个冠冕堂皇的罪名,彻底拆散,只因他们这些人的名字后面盖着一个被所有人容不下的‘王印’。”
二爷惨然一笑,眼底彻底浮起寒烟,“他们这些人,个个天之骄子,端着一颗颗在靖天星云桥的暖阁里养出来的‘赤子之心’,彪炳千秋功业要从天下止戈、黎民不饥始然,却为了阻止同样以此为目的的‘三州之战’,煞费苦心!”
二爷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脚下交错的梅影被月色裁剪成长短不一的寸心,寸寸如刀,刀刀致命。
温言良语从来道不尽个中苦涩,与隐忍至极的怒火相看两厌,却又至死共存。
二爷缓缓上前一步,冷冷地盯着谢冲,意有所指道,“我且问一句,他们背后那位执意阻止三州之战的主上,究竟是煞费苦心,还是包藏祸心;是循名责实,还是指鹿为马,总使大人心里跟明镜似的。有人操生杀之柄,盖乱臣逆师之罪于人,实在是让前线冲锋的战士们心寒呐。”
谢冲面沉似水,心里却十分清楚,烈衣此番话听上去虽然指桑骂槐,实则并无确切所指,其措辞毫无破绽,如重剑断棘,滴水不漏。而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问明金云使此番混入云州城究竟是谁指使——是身在前朝、理政监国的太子爷,还是南下淮水、万事不语的老皇帝。
谢冲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却忽然端起一副客客气气的假笑,“季卿,承恩阁此番来北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将十年前潜逃在册的十六爷缉拿回京。镇北军营里头的事,不在金云使的制辖范畴,谢某概不过问。”
呵……二爷在心底冷冷一笑,这说辞还真是冠冕堂皇啊。不愧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手,谢冲长此以往磨炼出的戒备之心,早已让他懂得,如何在祸淖与明镜之间进退分明。
“哦?”二爷好整以暇地笑了笑,“这么说来,总使大人公契私办,是带着一大群承恩阁的高手来北方战场休沐来了。您可真会……假公济私。”
谢冲被他噎得又是一哑。
二爷说到这里,眼中那让人敬而远之的凉意倏而收起,正色道,“总使大人十年来混迹官场,打起官腔来还真是要人命的老道。可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他重重叹气,略显疲惫地说,“谢冲,现下只你我两人,还需要这样对话吗?”
“……”
“端起架子说假话,你累不累?”二爷微微眯起眼,手指在身后轻轻捻动,“谢冲,你我认识那么多年,你平日里言谈举止是阴是阳,我一清二楚。这里是格子坞,门前掌灯,后院留门,只我一人空守,仅仅是为了等待故人。你若要继续摆着金云总使的架子,与我说那些阴阳怪气的废话,抱歉,恕不奉陪。”
“……”谢冲瞳孔微震,张开嘴,半天没挤出一个字来。
“既然你从离开靖天、启程北上那日起,就已经决定了破釜沉舟,愿意冒着抗旨杀头的重罪,非但屡屡对葛笑放水,还在三岔口帮他和蓝舟挡下了鬼门铃刀的屠杀;如今又潜入云州城,拼死在乱战中帮我保下了阿灵,还一路避开两方人马的伏击,赶在时限到来之前交到我的手中……你这一路做了这么多事,敢问哪一件是朝廷的旨意?”
谢冲低下头,哑然失语。
二爷又走近些,一针见血地说,“既如此,还需要黏着那层让所有人恶心的‘皮’,继续当你的恶人吗?”
谢冲蓦地一震,慌乱间抬起头,看着那人一双坦荡无尘的眉眼。
二爷看向他腰间始终坠着的酒葫芦,转过身,神色终缓,“三哥,把你的酒带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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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