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人海冷笑一声,哑声警告,“你现在倒是敢教我做人。”
“属下不敢。”业雅维持着唇角勾起的笑意,“属下只是想提醒大人,穹顶若是炸了,对总督府、小太子、还有您自己都没有半分好处,辅国公炎大人和镇国公乌大人,每日翘首以盼太子殿下回京,若是因为穹顶一战激怒了云首,朝里怕是要乱,您这边,更不好交差。”
萧人海深吸了一口气,他腰间马刀上的狼牙狰狞可怖,似淬着嗜血的杀机。可即便再是怒火中烧,这柄刀就像是锈在了刀鞘里,死活也不能拔|出来。
业雅的“胆大包天”是朝中那些鸡鸣狗盗的亡命徒许给他的,这人是他们设在自己身边的一条“引线”——动不得、杀不得、更请不走。萧人海暗自懊恼,总觉这“杀神”的位子束手束脚,做将帅做到这个份儿上,实在是窝囊又荒唐。
倒真如烈衣所判——“鸷鸟”被扼住手足和口舌,背后又尽是软甲,头顶永远悬着一柄随时劈落的刀,还真是步步危机,坐立难安。
于是,萧人海只能慢慢退却半步,再一次妥协了。
业雅见他退步,立刻紧逼不舍,“大人,您打算什么时候送小太子回京?”
“……”
业雅见萧人海神色暗沉,怒火濒临爆发,又连忙补道,“属下其实是为您着想,从上个月太子殿下回城,您就一直在拖延送他回大都的时间,如今朝中的格局实在对您百害无一利,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您和太子爷。您若再不将他送回去,别说是朝中那些大臣,就连大皇本人,也会对您的立场和目的生出怀疑,您何必亲自将自己摆在众矢之的呢?谁不知道,您手中握着未来的天子,又独揽军权,他们会想……您该不是……”
萧人海阴鸷道,“该不是什么?”
“要造|反。”
下一瞬,萧人海马刀出鞘,蓦地扎进业雅双脚间,贴着他左脚的拇指钉在地板里。
业雅双膝一屈,重重地磕在地上,却并没有请罪。
萧人海就这样又盯了他好久,才慢慢收回眼中的戾气,沉声下令,“去,将西山‘艮位’留出一个口子。”
“艮位?”业雅的眼珠默默地转了几圈,犹疑道,“大人,‘艮位’是最易进山的一个口,那里若不严防死守,恐怕会有不听话的‘耗子’钻进去。”
萧人海淡淡一笑,“你倒是对‘友军’尽心竭力。”
业雅回答得滴水不漏,“属下为大人,自然赴汤蹈火。”
“赴汤蹈火?”萧人海仔细品着这四个字,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既然赴汤蹈火,那就照我说的办。”
业雅从余光中瞥了萧人海一眼,随即领命,“是。”
业雅走后,萧人海继续盯着墙上那面狼旗。
不一会儿,从屏风遮蔽的后堂走出一个人,萧人海毫无惊讶,似是早就感受到了她的存在。
“两年前,你也曾这样躲在墙后,想要刺杀我。”
翁苏桐静默不语,呼吸如被冰封一般。
萧人海低低一笑,“苏桐,事到如今,你还那么恨我吗?”
今夜的翁苏桐像是散尽柔顺烛光里的幽荷,眉眼看不真切,但萧人海清楚,她那双眼睛最是好看。
“我知道你还是恨我的。”
翁苏桐却没有说话,只是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道,“我这十四年,用一只眼、半生戎马、父亲的性命、和氏族的荣誉……换北鹘军力如日中天。饮血营所向披靡,北国战马丰足,疆土辽阔。可是我心里清楚,饮血营是拿他国民众的血肉之躯一点一滴铸就而成的,这些疆域、战备、城池……都是拜饮血营所赐。当年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棘手。”
翁苏桐这才迟疑地笑了一下,“大人,两国之间的事,小女子不懂。我只知道,您自己养出来的‘蛊’要了我家人的性命——是蛊,可以杀人,也必遭反噬。”
萧人海不置可否,“你懂事、明理,你的眼中尽是恨,连一点点柔情都不留给我。也罢,我不强求。”
——因为一旦“强求”,便败阵于“施舍”,一代杀神高高在上,怎么能渴求一个小女子的半分怜悯呢。
那可太不是东西了。
翁苏桐走近萧人海身边,壮足胆气,“大人,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做一回连自己都唾弃的人了。”
“哦?”萧人海伸出手指,想去挑一下她鬓边一缕碎发,可是手指伸到近处,却又停下了,“你说,我洗耳恭听。”
翁苏桐躲开他的手指,面无表情道,“您身边养的‘虫子’,正在地底下做着阳奉阴违的勾当。”她朝身后门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意有所指道,“你瞧,那‘虫子’刚走。”
萧人海的脸色逐渐阴厉,“你和某人商量好的么,专来离间我身边的亲信。”
翁苏桐歪着头瞧他,冷不丁地一笑,反问,“还有人这样提醒过您吗?”
萧人海一滞。
翁苏桐浅笑道,“看来那人也是您的敌人。您是北鹘人人敬畏的战神,身边却连个肯跟您说真话的人都没有,还需要您的敌人旁敲侧击,您真可悲。”
萧人海压抑地呼出一口气,拼尽全力没有爆发雷霆之怒,生生地将那股邪火压了下去,“闭嘴。”
翁苏桐不为所动,她的嗓音像是极寒之地冻结三尺的冰晶,“天知道我多想提起手中的刀,再一次扎进你的心口。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即使当年不是你亲手要了元帅和大少爷的性命,这笔血债,你终是难辞其咎。”
萧人海坦然道,“没错,我从未想过不认这笔血债,却也没觉得自己有错。我与你说过,两军对阵,胜王败寇,烈亦平自己选的道路,死生不在于我。他心甘情愿选择葬送自己,成全弟弟,你即便悲痛、憎恨,有什么用呢?那人死都死了。”
翁苏桐不急不怒,“对,一点用都没有,无论如何,死都死了。”
萧人海一愣,却发现自己发狠之间说出的话,竟头一次没有刺激到翁苏桐,她眼中那一直以来浑浑噩噩的光好像瞬间被清澈的水波代替了,整个人变成了一副百毒不侵的模样。
萧人海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阵之后,慢慢躬身,移至与她平齐的位置,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丫头,我承认,我这样困着你,你不好受,我也不好受。但我偏偏要这样困着你,我不会让你轻易寻死的。你我相互折磨,我杀不了你,你也杀不了我,耗着吧。”
翁苏桐冷冰冰地看着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想将对方另一只完好无损的眼也剜出一个破碎的血窟窿。她知道,他们各自画地为牢,谁都不肯后退一步,是相互折磨,而这个强大高傲的异族男子,竟然与自己一般执拗、偏执,甚至疯狂。
“萧人海,你为什么偏要这样困着我?”翁苏桐咬着牙说,“十年前的狼山,我阴差阳错间救了你,我自己后悔了十年,可那不过就是‘一救’而已,值得你为此,与我耗费这么多年吗?折磨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拨开真相过程犹如万箭穿心,萧人海终于叹了一声,沉声道,“十一年前,北境狼山。萧氏一族刚刚遭难,父亲被贬谪回原籍,我因为丢失皇子而获罪,彼时我的眼睛刚瞎不久,又因连连灾祸而身力不支。在被押送返京的路上,还不幸遭同朝不睦之臣派死士围剿。押送队伍全部阵亡,我重伤不敌,逃进了狼山,那一夜的寒洞里……我是故意放了血,引那些狼群过来的。”
翁苏桐忽然间全身打颤。
“与其落入不臣之子手中受尽屈辱,倒不如被那些畜生咬死。”萧人海松了口气,轻声说,“结果……是你不顾一切冲出来救了我。”
——拼死将那个懦弱、无助、想一死百了的男子救回了人间。
萧人海拿起手中马刀,刀柄上正反镶着两颗狼牙——正面那颗是他十六岁那年独自一人鏖战十方猎场,解救那只羊羔后赢回来的武士之衔,是荣耀,更是信仰;而反面那半颗狼牙,则是十年前的狼山上,一个丫头冲出来解救自己时,奋力杂碎头狼的天灵盖后,从它的嘴里敲下来的。
萧人海摩挲着那半颗狼牙,嗓子微微带上颤音,“丫头,若不是因为你,我不会重新登上‘杀神’的位子,这七年,我屡次被人踩在脚底,几乎都是摸着这半颗狼牙、回忆着你的那声‘阿屠’,数着日子熬过来的。”
翁苏桐一颗心砸碎谷底,无声地惨叫一声。
“没想到……我却失手,救了我的仇人。”
她想。
——还是在萧人海执意自我了结的当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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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后工作,又开始忙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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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