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重。”祝龙犹疑道,“王爷什么意思?”
鹿山往周围扫了一眼,凑近了小声说,“狼平溪谷,拜将台下,明白吗?”
祝龙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惊疑一闪而过,“明白了。小子,东边起火,凤栖阁怎么样?”
鹿山的眼中终于卸去敌意,“桑无枝没事,你不必担心。”
随后,他又将凤栖阁发生的事简短地与祝龙陈述了一遍。祝龙听完鹿山讲述,不安地点了点头,“知道她没事我就放心了。你也小心一点。还有……还有……”
鹿山皱眉,不耐烦地问,“还有什么?”
祝龙绷着脸,没脾气地嘟囔道,“没什么……你走吧。”
鹿山冷冷一笑,转身的时候骂道,“虚情假意。”
祝龙立时炸了,“臭小子,你再敢骂一句!”
“忘恩负义、装腔作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信口开河、恩将仇报!还要听吗?”
祝龙掐着拳头,指甲抠进手心,“滚滚滚,别让老子再看到你这个不孝子!”
鹿山翻身上马,利落地扯了一下马缰,冷声质问,“祝龙,你是我带话给二爷,却不敢开口,无胆鼠辈。”
“……”祝龙语塞。
鹿山冷蔑地睨了他一眼,“你恶意揣度他人,累及他人为你受辱受过,如今还企图将一切甩在脑后,摆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祝龙,你可真是人中翘楚。”
鹿山的揶揄之言犹如利锥,根根扎进祝龙脚面,将他钉在原地,脚底一片血肉模糊。
鹿山却全然没照顾他的情绪,故意提高了上嗓音,继续当着众将士的面,连讽刺带地挖苦,“烛山银枪镇守狼平一方,你也算当世名门之后,却连自己犯过的错都不敢承认,卑鄙无耻之徒不值得任何人记你助你,因为你信不过兄弟,对不起爱人。”
“……”
鹿山又道,“我本以为你与桑无枝是一丘之貉,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我亲眼所见一名女子尚知错能改,知道自己误会旁人多年,心甘情愿自领三杯罚酒;城中布排火线途中,她倾其所能,毫无保留。现在甚至愿意献出自己和师姐的毕生心血,押上性命也心甘情愿。而你呢?你却连一个女子都不如。”
“……”
“祝龙,二爷和王爷正在城里,与那些嗜血要命的‘虫蝎’一较生死,甚至一个不慎,就会跌入深渊,粉身碎骨。你呢?别说近身致歉,如今竟连让我捎句话的勇气都没有。”鹿山低冷一笑,“祝大当家,我鹿山最瞧不起的人就是你。你也不必自诩人父,妄图沾我娘的光,我替我娘说句话——你这个人,真不值得她死守一生。她若在世,也必然不会回头,你当年干的那些龌龊事,我都一笔一笔记在账上了。呵,名门之后又如何,能征擅战能怎样?还不是一样小肚鸡肠,心胸狭隘。”
李世温被鹿山一番话震得目瞪口呆,踩着马镫,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祝龙站在寒风里,顶头的乌云无端遮了月,连同他心里所剩无几的一片光景一并遮挡了。身边巡查的士兵听见鹿山这番惊天动地的说辞,无不侧目,又碍于祝龙的威慑,不敢议论。
于是这战壕中的气氛就变得更加诡异了,除了风吹草垫的沙沙声,便不见别的声响。
鹿山催马上前,低头盯着祝龙,再道,“二爷说,此战名为‘三州问鼎’——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九锁连环中的‘一环’,都必须死守自己的战时和战位,错一步则满盘皆输。他说,云州城内外,分‘里圈’和‘外圈’,‘里圈’一动,‘外圈’才能跟着动,所以要时刻紧盯‘四方灯’的火信,务必待在自己的位子上,半点纰漏都不能出。”
鹿山尖利的话腔逐渐变得喑哑,“这一战至关重要,王爷信任你,二爷念及旧情,他二人都对你无条件信任,将‘外圈’之战交付于你一人手中——他们说,只因你是烛山银枪的后人。”
祝龙蓦地抬头,眼神一变,深深地望着他。
“他们信任你,那是他们的事。可我不信。”鹿山决绝道,“二月二,龙王庙水战,我亲眼所见你临阵倒戈、反杀同盟的黑手段,正因为你的心不齐,那一战生出的恶果,被累及者有多少,你心里清楚。我不如他二人的心胸,不敢与你豪赌这一把,我害怕你再用那种方式临战不救,导致整场战役毁于一旦。”
“我替我娘最后再言一句。”鹿山驱马上前,来到祝龙身侧,微微低头看着他,“她待你始终如一,桑无枝也是。”
祝龙紧锁双眉,窒息般一滞。
“而你亏欠她二人的……太多了,今生今世都还不完。”鹿山望向云州东边腾空的火云,轻声呢喃,“凤栖云山两座楼,此刻已葬身火海……桑无枝愿意拿自己和我娘毕生心血换云州太平,还请你不要辜负她们。”
风声鹤唳,百花凋零,兵燹一如微尘,散进如烟如雾的岁月当中。
当年,花容月貌的少女美艳不可方物,如世间最美的昙花,然而恋恋芬芳,好景不长,那些最美的人和事都已随水流逝,此去经年,永无再见。
祝龙心怀激荡,被鹿山一番骂声震得心如擂鼓。他慢慢挪动步子,忽然之间,心底聚集的怒火一朝散尽,终于在临岸时彻底碎灭。
祝龙小心翼翼地走了两步,颤声说,“我从不知……你恨我,这样深。”
鹿山无声一笑。眼前这个男子,生于钟鸣鼎食的富足之家,家族声名显赫,半生戎马,受万众瞩目。
万事万物唾手可得,他却不懂得珍惜。
然后家族突遭变故,祝龙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便变本加厉地将所有的恨意寄托在描绘出来的想象之上,妄图框出一个假想的敌人,十年如一日地憎恨着。这原本就是他自己一意孤行的偏见,如今却好似受伤至深的那个。
鹿山忍到极处,甚至多少次都想将鹿云溪临终前的那些年当成故事,残忍地讲给祝龙听,作为对他左顾右盼、让人伤心至死的报应。
然而,即便祝龙如此不是东西,可真到了他面前,他也只能旁敲侧击地骂他两声,最终咬死了鹿云溪那些年的遭遇,没将真相告诉他。
二爷曾说,“因为你心软。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最好。”
于是,鹿山信了。
信了,便照做。
祝龙伸出手,默默地递给鹿山一柄短匕,“这是随我的盔甲一并挖出来的那柄燕云十八骑的紫金蛇尾刀。你带去给季卿,算作我这些年十恶不赦的赔罪。有朝一日再见,我必褪胄去甲,负荆请罪,众将在前,给祝某做个见证。你让他放心,无论如何,祝龙绝不再做临战倒戈这种卑鄙之事。”
鹿山接过匕首,默默地揣进怀中,“好,我就替他再信你一次。既如此,祝龙听令!”
祝龙撩开下摆,单膝跪地。
鹿山压抑地呼出一口气,终于哑着嗓子,说出了靳王临别前的最后一道王令——“王爷有令,着祝龙带兵扎营牧人谷,死守云州城外,至战时殁处,勿论成败,断不可炸毁密道,回兵勤王。”
祝龙脸色一白,全身的血液几欲凝滞,“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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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出自《孙子兵法》
注2:凿地为道,行于城下,因攻其城。——出自《太白阴经》喜欢战山河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战山河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