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萧人海前脚刚刚离开,后脚太子殿下便颠着碎步走跑了过来。
左侧士兵见是小太子,遂与右侧那位抛了个眼色,两人心知肚明,笑嘻嘻地开口,“这么晚了,太子殿下还没休息?”
流星走到两人跟前,仰头瞧着他们,“给本太子把门打开。”
“这……”左侧士兵抻出一个妥帖的赔笑,“太子殿下,大人刚才嘱咐属下,任何人不得进出兵械库,除非您有大人的令牌。”
小太子皱起小脸,严肃质问,“我是他口中的‘任何人’吗?”
右侧士兵忙接过话茬,“您自然不是‘任何人’,但小的们也不能确定大人原本的意思。属下们要是放您进去,大人若真怪罪下来,当然不敢开罪于您,可不就把气撒在我二人身上了么。太子殿下,小的们当差不易,求您体恤。”
“我——”
“既然是太子殿下要进,你们还敢拦?”
两人听见声音,立刻垂首,“将军。”
“业雅将军。”流星转过身。
业雅微微躬身,贴在流星耳边,轻轻一笑,“太子殿下是咱们北鹘的储君,没有您不能看的地方,将门打开。”
“是!”两人连忙各自拿出一把钥匙,将兵械库门上的铁锁打开了。
业雅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流星强自镇定地走了进去,业雅紧随其后。
兵械库分里外两间,各色刀兵罗列整齐。业雅知道他要寻什么,脚下快他一步,走进里间,将案上的木盒打开,拿出那柄红缨枪。
“太子殿下是要找这柄枪。”
流星鼓足胆气,决定开门见山,“业雅将军,当初无名谷中,你曾亲口承认,自己效忠于鬼门。你胆敢当着我的面亲口承认自己的立场,是从没把我这个北鹘太子放进眼里吗?”
业雅低下头,看着这位刚过自己腰线的小娃娃,十分不屑地笑了一下,言语中肯道,“太子爷误会了。正是因为属下效忠于您,才将您从杨辉手中带走,否则……您若是落进了伦州城,真要被他丢进了葫芦巷,您哪有这些天这么舒坦的好日子?”他蹲下身,平视着流星,眼睛微微一眯,野狼褪去羊皮,终于露出阴狠的獠牙,“杨辉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南朝狗,还不如呼尔杀忠诚,却比萧人海聪明。太子爷,您这么善良,属下怎么忍心将您留在伦州呢?”
野狼越是暴露利齿,流星倒越不那么害怕了。他直视业雅的双眼,十分真诚地笑了,用孩童天真烂漫的话音和和气气地说,“业雅将军,我在南朝的时候就听人说过——只有特别讨厌一个人时,才会将他的大名时时刻刻咬在齿间。我听你的语气……你不喜欢杨辉,讨厌呼尔杀,最恨萧人海。可是我不明白,北鹘最厉害的元帅们可都在你一句话里了,这些人你都不喜欢,那你为什么要忍辱负重,偏要对一个不聪明的人十年效忠呢?”
业雅脸上的笑意慢慢收紧,他确也没想到,小太子年纪虽小,说出的话字字珠玑,竟和无名谷水边采药救人时的小娃娃判若两人。他慢慢起身,遗憾地笑了一下,“因为亲眼看着那个不聪明的人栽落云端,摔进恶沼里,是比凌迟了他更让人痛快的事。”
流星被他从嗓子眼里挤出的一句话莫名其妙一震。
业雅怨毒道,“萧氏一族向来一手遮天,为了他萧人海能坐上‘杀神’那个位置,他爹萧彧坦平了一切可能阻他前进的绊脚石,那么多无辜的人惨死,包括我的父亲、母亲……我们全家人都要为了他的‘上位’铺路。”说到这里,他狠狠地吸进一口气,像是将这些年来寄人篱下的委屈、恶心和憎恶一并发泄出来,“我母亲死的时候……脸都烂了……是我亲手将她埋了,却连碑都不敢立。因为萧家刨尸掘坟,恨不得将这些拦路的死人挖出来再鞭一次尸!萧人海从“圈地”一案中全身而退,竟然半点没受波及……”
流星曾听萧人海提起过当年“萧彧马场圈地”一案,于是未敢打断他,确想业雅在情绪愈演愈烈的状态下,将真相全部说出来。
业雅闭上眼,拼命喘了几口气,“而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原不止萧氏一族。”
流星试探地问,“还有谁?”
业雅贴近流星眼前,伸手扶住他的双肩,从上至下,一直抚至手心。他揣着莫名的憎恶,好像微一用力,就能想将小小储君的两只手捏碎,“还有你那位父皇——当今北鹘大皇,玄封帝。”
流星一惊。
“‘圈地’一案受牵连者无数,后因物证、人证皆不足释放了萧家人,最后大皇只判了萧彧告老回乡,连世袭的爵位都没褫夺。然而后来我才知道……牢里的最后一个证人——那名与萧彧牵扯最深的田垄户籍官,实则是被大皇下旨秘密除掉的。你父皇为了庇护萧家人,尽一切所能销毁证据。我当然明白,彼时萧人海统领三军,是唯一能制衡呼尔杀饮血营的存在,‘弃卒保车’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他顿了一下,紧盯流星的双眼,恶狠狠地说,“可是当被舍弃的‘卒子’家破人亡时,你们这些‘上位者’又在何处呢?萧人海平步青云的时候,我父母的尸身已经变作肉糜腐骨,喂了狼山的秃鹫……我们这些人在太子爷眼中等同蝼蚁,那‘蝼蚁’的冤屈,又当如何消解呢?”
业雅说到这里,不由地阴狠地低笑起来,“好在蝼蚁也有蝼蚁的本事。”
“你……”流星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太子殿下,你那些皇叔就像是一群吸血的毒蟥,恨不得分食你父皇的江山。终于好不容易,我们这些‘蝼蚁’聚在了一起,逐渐渗透进了北鹘皇室、朝廷和萧家军营。太子爷方才问我,何苦忍辱负重,偏要对萧人海十年效忠——若不如此,我们这些蝼蚁又怎么能亲眼所见萧氏一族被饮血营逐步吞噬?如何眼见萧家军被云首做成砧板上的鱼肉、被扔进云州城这口油锅里反复煎煮而能毫无防抗之力?如何看着北鹘皇室调令,亲眼所见你那五个兄弟相继猝死,北鹘大都后继无人!”
流星无比惊骇,“我那五个兄弟相继猝死……你、你是说——”
业雅笑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没错,都是我们的人干的。”
流星嘴巴微张,眼泪几乎掉下来。
“你那小皇弟死的时候五岁,从辇上摔进了冰窟窿里,捞出来的时候,骨头都硬了——那凿冰驾马的就是和你父皇最亲近的兄长宁霈王派去的人。”业雅的神色略带出些许怜悯,颇为遗憾地说,“啧,可惜啊……我们原本以为你早就死了,却没成想,太子爷福大命大,竟被烈衣救了下来,还被他养到了这么大。”
流星的话音有点颤抖,“你既然那么恨我、恨我父皇,甚至不惜用尽一切手段杀害我的兄弟,那当萧人海下令将我从杨辉手里救回云州时,你为什么不在——”
“不在半路取你的命?”业雅阴恻恻地笑了一下,“实话说,想过。但当时一切还未部署妥当,你还不能那么轻易地死。你,是我们用来要挟你父皇一步棋。”
“要挟?”流星瞪大双眼。
“只要太子殿下留在总督府,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在我们的监视之下,大皇才会忌惮于我们、忌惮云首。萧人海无能为力,更无计可施,他得到了你,就会彻底变成一个被人砍断手足、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木偶,为了保住你的命,他必须一次次妥协。”业雅加快了语速,“为了防止我的人接近你,萧人海甚至连给你做饭的厨子都换成了柴火巷的南朝人。他是生怕我动手杀你,将他唾手可得的权柄糟践了,他惜命惜权,宁肯戴着‘杀神’的桂冠死在战场上,也不愿像我们一样,变成卑贱下作的蝼蚁。可蝼蚁们偏要试试,将天顶捅一个窟窿!——‘蠹众而木析,隙大而墙折’的道理,太子殿下不会不懂吧。”(注1)
流星当然懂,“可是北鹘也是你的国家,你宁肯助纣为虐,亲眼看着家国败落,如今还要亲手毁了它?”
“我不在乎。”业雅鄙夷地笑起来,“南朝人的书中不是写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我的‘家’,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被我的‘国’彻底毁了。”
业雅的手心悄悄覆上流星的口鼻,紧紧地一缩,“事到如今,就差太子殿下这一条命了。只要您能安安稳稳上路,他萧人海数十万大军都需为您一人陪葬。”
流星拼命挣扎起来,却被业雅扼住喉咙,死死地掐住气脉。
“我再告诉太子爷一个秘密。”
“唔……”流星惊恐地看着他,呼吸急促,全身紧绷。
“您的父皇,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被炎之惑炎大人控制了。”
“……”流星浑身具颤。
“他如今风烛残年,只求临死前最后见您一面。”业雅怨怼的嗓音一如临别丧钟,“怎么见面不是见?将您完好无损地送回京城是见,将您的皮扒下来,好端端地缝补成画后呈上去也是见。只有让玄封帝亲眼所见自己打下的江山拱手于人,亲眼看见最后一个能继承大统的儿子身首异处,他才能体会到死不瞑目的滋味。”
“哦,忘了告诉太子爷……我那温柔善良的母亲,她就是这么睁着双眼、被那些‘食客’凌|辱致死的——死无全尸,死不瞑目。”
说到这里,业雅眼眶湿润,忽然悲戚地笑了一下,“都说北鹘治法严明,即便大皇本人知法犯法,也难逃公义堂罚责定罪。那么您说,您的父皇和萧氏一门,该不该血债血偿呢?”
“没关系,等太子殿下到了下头,亲口问他们吧。”
下一刻,流星只觉全身一麻,业雅手心捏碎的一缕幽香瞬间弹入鼻息,随后,他弱小的身体便不受控制一僵,栽在了业雅手臂上。
……
这时,门外两名守卫走进来,“业雅将军,马车已备好。”
业雅抱起昏过去的小太子,低声问,“萧人海回来没有?”
“一时片刻回不来,咱们还有时间。”
“你二人亲自赶车出城,务必将小太子送至云州碑界,乌大人的车马已经等在那里了,切忌,直奔碑界,不要回头。”
“明白。”
“夫人呢?”
“夫人在房中休息呢。”
“趁着姓萧的离府,我再送他一份大礼。”业雅厌恶地扯了一下唇角,将短匕收紧袖口,大步走了出去。
※※※※※※※※※※※※※※※※※※※※
注1:蠹众而木析,隙大而墙折——出自《商君书》,稍作改动。喜欢战山河请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战山河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