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冲微微一滞,立刻朝身后的徐济荣使了个眼色。
徐济荣道,“回禀王爷,属下金云副使徐济荣,奉命至北风亭,营救靳王殿下。”
靳王眼皮微抬,面无表情地瞧着他,忽然冷冷一笑,“贺仁寰贺阁主挑出来的人,都只学会目中无人,罔顾王命么?谢冲,你这个总使是怎么当的!”
“……”谢冲一愣,立刻改为双膝跪地,竟不知这才初见靳王,他何以没来由地突然发火。
徐济荣也蒙了,他脸色变得惨白,竟片刻间没搭上话。
谢冲缓过神来,仔细想了想,试探道,“王爷,济荣是奉微臣之命,赴北风亭解救您的。北风亭一战大捷,金云使斩灭铃刀人数过百,不功,却也无过。济荣是承恩阁的老人,最懂王命至上,绝不敢罔顾您的命令。不知他做错了什么,还请王爷明示。”
二爷在不远处淡淡一笑,心道,谢冲字里行间皆是冠冕堂皇的废话,将自己摘干净的同时,既顾全了下属的体面,还顺便为金云使此战中的表现邀了一功。谢冲混迹官路多年,果然如鱼得水,能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将眼下的麻烦料理妥当,在旁人面前当可说是八面玲珑,就是不知道他们这位脾气向来不太好的小皇子吃不吃这一套。
果不其然,靳王随即眯了眯眼,波澜不惊道,“谢总使,本王自小在沙场上长大,什么阵仗没见过——贼心烂肺掏出来看都一个颜色,独独揣进肚子里的时候是黑的。本王最听不得你们这些人肠子里那套滚过油花的话术,有话便直说,别学那穆家老小不说人话。”
谢冲当即哑了……
已是阳春三月的地底甬道,此刻简直堪比入骨刺寒的隆冬。
靳王殿下摆明了敲山震虎,在一众人面前,一点面子都不给金云使留。
令人窒息般的片刻死寂之后,二爷忽然低低一笑,索性上前打起了圆场,“如今穹顶已破,殿下看在西山尸地大捷的份上,就许徐副使功过相抵,让谢总使起身说话吧。”
靳王抬了抬下巴,眉骨间锁死三分戾气,依旧拧眉不语。
二爷言语周到,“殿下息怒,想必北风亭一战中死的人多了,徐大人自己也不清楚射|出的乱箭到底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人,情急之下有失分寸也是难免,您总要给他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吧。”
“将功折罪。”靳王走近谢冲,低头瞧着他,“谢总使,既然有人开口为你的下属求情,北风亭一战中放冷箭的事,本王就不追究了,你跟我过来。”随即转头朝二爷温言道,“你也来。”
谢冲应了一声,连忙起身,又回头看了一眼黑压压跪了一片的下属,刚想再开个口,却见靳王眉心深锁,眼光凌厉,便立时闭了嘴,跟了上去。
二爷朝鹿山看了一眼,“看好这里,别叫他们再打起来。”
鹿山这才收回短刀,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谢冲,你手下人不老实。”靳王转过身,率先对谢冲发难。
他们三人此刻在甬道深处一个遍地积水的石牢里,石牢洇湿返潮,二爷站在洞口不愿踏进去,顺便还能盯远处那些不省心人的梢。
“王爷,微臣实在不明白您此话何意。”此地没了手下在场,谢冲言语间的虚假做派立时收敛,连眼中的算计都掩藏了。
靳王递给谢冲一柄铃刀,低声说,“北风亭一战中,有一名跟本王近身过招的刀客,手中拿的也是这样一柄刀——刀镶九龙铃环,跟那扇九龙门上的龙纹如出一辙。那人对本王喊过话,说是要为什么人报仇,可惜他话没说完就被人一箭射杀了。我当时分明喊了‘留活口’,可你的手下非但没听,还故意一箭射穿了那人的后心,救都救不回来。”
谢冲脸色难看,“王爷,这多半是误杀。”
靳王走近一步,暗暗问,“是吗?”
谢冲看向那柄烫手的刀,闭了嘴。
“本王希望真如你所说,仅是误杀。”靳王隐隐道,“否则,本王在战中无故中了迷药的事,谢总使就很难解释了。”
“迷药?”谢冲一惊。
“北风亭乱战中,有人用过迷烟。”靳王低声道,“在之后的乌篷船上,本王醒来的时候就发现不妥。但那放迷烟的人用药不多,本王只昏睡了不到半个时辰,清水就能解。谢总使,本王是在鸿鹄长大的,不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京城纨绔,迷烟迷药是什么味道,本王一清二楚。在本王身上用这等下三滥的计俩,即便跟你那副使徐济荣没关系,你手下一众人里头也必然藏着‘钉子’。”他低低一笑,不疾不徐地反问,“敢问总使大人,在北风亭一战中,有什么东西是本王不能听、不能看的呢?”
谢冲脸上浮起菜色,忍不住抠紧腰间软剑,没接上话。
“拿来。”靳王遂伸出手,朝他笑了笑。
谢冲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二爷在一旁解释,“三哥,王爷是跟你要太子爷的密令。”
“哦……”谢冲喉咙里堵死的一口气茫然吐出,忙从心口掏出一个荷包,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没有文字,只有口令和此物。太子殿下说——‘此战务必护靳王周全,朝中人心复杂,党羽勾连,是以此番逼不得已,台面上的文章多做了些,希望弟弟不要责怪皇兄。’他还说,您见了荷包自然明白他的处境和用心。玺印和令文都是用来约束外人的,走不走心尚还另说,没半点温度的东西,若您看见了,怕是要心寒。”
靳王拆开荷包,倒出一卷风筝线,先是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而后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皇兄他……真是这么说的?”
“一字不差。”
靳王将风筝线不动声色地收回袖筒,“好,本王姑且信你。”
谢冲长舒一口气,“多谢王爷。”
靳王背过手,在泥泞的水中走了几步,“说说看这一路过来的发现。”
“是。”谢冲立刻摆正姿态,正色道,“金云使此番假扮铃刀伏击西山尸地——是季……二爷出的主意。他将西山桃林的地形予我,我让手下金云使换了打扮,事先埋伏在桃林的野坟头下。因为怕露出破绽,铃刀都是真的。”
“从哪里得来的刀?”
“三岔口榕树林。”谢冲直言,“协助蓝鸢镖局那一战,收缴了不少铃刀。”
“竟从那么早……”靳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忍不住称许,“谢总使未雨绸缪,高瞻远瞩啊。你继续说。”
“而后金云使冲破尸地木堑,挑起了总督府和鬼门两方人马的争端。等金云使反应过来,尸地艮位的石门已经开了,进入穹顶后微臣才知道,那是顾棠开的。穹顶向下一共九层,盘绕如古塔,层与层之间以铁门相连,中轴线正处于穹顶地底九层,就目前来看,底下还有。”谢冲说到这里,眉心不自觉拧紧,“要想探查究竟,还得继续往下看。”
薛敬不露声色地朝二爷看了一眼。
二爷缓缓道,“三哥,你此番协助靳王军大破穹顶,实则大功一件。但等你打道回府,到了太子爷面前,还是得掂量着说。”
谢冲微一皱眉,“什么意思?”
二爷抱臂靠在石壁上,笑道,“我的意思是,穹顶底下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什么,你自个知道就行,你那些手下,其实可以提前撤了。”
“你还是怀疑……”
“我说过——”二爷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目前除了你,我不信你们承恩阁所有人。而且三哥,不是王爷不给你面子,你是非要他将话挑明吗?”
谢冲脸色一沉,“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二爷缓步洞中,深思一阵后,幽幽一笑。即便谢冲这些年跟京中那些道貌岸然的权臣学会了左右逢源那一套,虽寻了一张皮画在脸上,可终究是照猫画虎,老道世故都是装出来的,稍稍碰个水,颜块立掉,委实经不起推敲。
“初见时我就说过,你我兄弟一场,在我面前,就别装了。”二爷犀利道,“三岔口榕树林,谢总使未雨绸缪,提前准备好了打入穹顶的兵刃;清明节云州乱战,你于闹市中暗自劫走阿灵,掐准时辰送到格子坞、我的手中,还顺便给我带来了你这一路私查到的线索。这一切布局,究竟是巧合,还是你故意安排的?”
“我……”
“想必谢三哥出于私心,带兵勤王是假,探查穹顶是真;三岔口攻助蓝鸢镖局是假,追寻鬼门是真;如今……破九龙石门是假,深入地陵是真,还有……方才为手下人开脱是假,想办法甩开他们才是真。”
薛敬笑了笑,“季卿,你这么说,谢总使就更没面子了。”
二爷却没打算再给谢冲留面子,他盯着谢冲微微移开的眼神,试探道,“三哥,想必先前格子坞中,关于从京师带来云州的线索,你根本没说全,你一直藏着掖着,其实也在试探我的底线。你我之间,十年以来,一直横着一座从云州到靖天的桥,那座‘桥’已经断过一次了,又被你用那段穿了格子坞钥匙的红绳修好,如今……我不想它再断第二次。”
“季卿……”谢冲动容道。
“三哥,既然咱们都走到这里了,你就将知道的事情说清楚吧。”二爷语声一沉,终于直击重点,“我且再问一句——岭南封地的淳王殿下……究竟跟‘五王’叛党有什么勾连?”
※※※※※※※※※※※※※※※※※※※※
看章名就知道这章有多少不省心的家伙打群架~
喜欢战山河请大家收藏:(www.zeyuxuan.cc)战山河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