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瞒我多久?”他话音淡漠,全身僵硬,只羽睫轻微打颤。
“不知。”
“你反复说过不愿我进地陵,是有所预感吗?”
“没有。”薛敬沉甸甸地呼出一口气,压抑道,“所料远不如所见。若能预料此间惨象,我定会蒙上你的双眼,一辈子不让你看到。”
“可是看不见,就可当不存在么?”二爷淡淡地问。
“至少心眼之间相隔远峰长路,不如先骗下你的眼睛。”薛敬沉默片刻,又隐隐道,“若要你直面此景,我舍不得。”
这最后四字他带上了不受控制的颤声,几乎是咬着根根血丝、一字一顿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二爷这才回过身,益发平静地看向他,“找到了么?”
“找……”薛敬猛被噎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那我自己去找。”
二爷没许他扶,走时也并不见乱步。当众人看到他走下浮桥时,只谢冲迎上来,“季卿!”
薛敬忙伸手按了他一下,示意众人退后。
二爷走上分出扇骨的石路,两岸胄坑相互接连,好像只被他一人拦腰截断,分出了惨不忍睹的血狱和人间。
薛敬随着他的步子,紧紧地坠在他身后,一步也不敢错。
远空交叠离火,断送了时时疏淌的归子哀心。
于是芬芳退却,飞鸟南迁。当烈家军的战衣早已从九龙道挪了地方,被披在一具又一具毫无生机的草人身上,镇墓兽一般僵立在这片荒冢里……自己十年来苦苦吊唁山崖的过往,终于促成一场笑柄。若血胄早已从战士们的骸骨上卸去,那深埋土中成团交叠的白骨仅仅作为烂漫山花的滋养,又能有什么情分可言?
时至今日,二爷才终于明白——西山穹顶,其实从来都只是烈家先遣军的一座衣冠冢而已。原来他的父兄、以及先遣军所有勇士,已然在这座危城下僵立了十年。
“燹兵摧顽城,春草复戎衣。”
二爷一边向前迈步,一边一排一排地清数着甲胄的人数。他波澜不惊的眼底浮起疏离于尘世的悲欢,“对于镇守故国的勇士而言,若要人死后骨胄分离,又与劈棺掘墓有什么分别?”
薛敬心口一阵锥痛,双拳握紧的同时,连呼吸声都不敢放大。
“儿时,哥哥曾与我说,疆场上的战士,只两种情况可以解甲。”二爷轻言轻语,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身后紧跟那人,“我问他哪两种,他说——‘山河止戈,抑或战死沙场。’他说将来,我会成为一名战士,甚至成为一名将军。”
薛敬脚步微顿,抬起头,于噬身的火光中看向那人坚阔挺直的背影。
二爷走到最后那处地坑前,站了许久,然后扶着边沿,小心翼翼地跳了下去。
薛敬随着他的步子,也跟着默默跳下,依旧保持着方才桥上与他同样的距离。
“我的明光甲早已经不见了,可老天有眼,叫我找到了你们的。”
二爷走到其中一具草胄面前,刚要伸手轻抚那草人披戴的虎头兜鍪,却忽然反手握住心口,弓着背,撕心裂肺地痛哼一声。
再是坚忍也会被这一幕击打得支离破碎,他终于还是没撑住。
“呃……”心里一阵撕绞,仿佛一团缠绕的血线瞬时崩断,伤口迸裂,衣襟霎时模糊一片,血珠碎落,滴滴地砸在脚下,手心全是被自己狠狠揉挤涌出的鲜血。
“谢冲!”薛敬早在二爷栽落时稳稳接住了他的身体,一边跪地,将他放躺于怀里,一边转头朝坑外吼了一声。
谢冲猛冲过来,“季卿!”
李世温手足无措地跟着喊了一声,鹿山见坑底一滩血花,也忙跟着跳了下来,“怎么样?!他怎么样了?!”
薛敬没有答他,他冷静地撕下自己衣底的一块软布,将二爷抱进怀里,然后毫不犹豫地帮他按住了他心上不断渗血的伤口。
“谢冲,紫雀丹!”
谢冲忙将已经准备好的药瓶扔给鹿山,薛敬用下巴示意,“你来喂,三颗,别呛着他。”
鹿山快速将塞子拔开,倒出来三颗药丸,塞进二爷嘴里。
这人血脉稀薄,侧颈青筋时隐时现,周身虽温热,却连眼睑似都结着灰白的青霜。
“把药吞下去,听话。”薛敬贴在二爷耳边,颤声哄道。他虽心鼓如擂,面上却依旧忍耐镇定。
二爷挣了片刻,鬓边溢出薄汗,片刻后,终于不情不愿地将药丸吞了下去。
自始至终,薛敬除了微微皱起的眉心,没有任何多余动作,捂着二爷心口的手心全是血,他也只稳稳地按着,丝毫不见慌乱。
见那人被剧痛折磨的眉间时紧时疏,忽然,他紧闭的齿间一松,窒息般的轻喘断断续续地溢出来。
好在药力作用,似乎缓解了他周身的剧痛。
薛敬稍稍松了口气,“好了,你们离远一点,我陪他片刻。”
鹿山跳回岸上,扯了一下正流泪的李世温,众人远远地往后退。
许久许久……
久到薛敬维持着抱他的手臂轻轻打颤,跪地的膝盖被细碎的石砾磨出刮痕时,怀里的人才轻轻动了一下。
“一千七百八十四……”二爷迷茫地睁开眼,盯着遥不可及的穹顶,用尽力气说。
薛敬紧紧地搂着他,贴在他唇边,听他说话。
“烈家先遣军两千人,这里葬有一千七百八十四……”二爷抬手覆在薛敬紧按住自己心口的手背,“你帮我看一眼……”
“看什么?”
“看那胄人的臂护上,有没有刀刻的字……”
薛敬犹豫了一下,终还是点了点头。他扶着二爷靠在身后的坑壁上,起身走到那尊草胄前,执起那草人的臂护仔细查看,最终在护甲的反面,翻到一个刀刻的“平”字。
他心里“咯噔”一下,眼波渐沉。
“有吗?”
薛敬转身回到二爷身边,重新将他抱回怀里,然后按住他心上的伤,俯身在他汗湿的眉间轻轻含了片刻。
“有,是么?”
薛敬眼神一黯,没敢看他。
“那是哥哥的明光甲。”也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心感悲凉,二爷温柔地笑了一下,“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薛敬将他整个人搂紧,觉得他一身轻骨,稍紧一点就会勒碎,但是松开,又怕这人展开血翅飞到天际,终会飞去他再也碰不到的地方。他方才神思几欲崩断,这才发觉此刻全身的骨节都在隐隐锥痛,心头热血正被愤怒的沸水反复浇覆,充血的双眸满灌杀机。
“我答应你,一定还你父兄一个公道。”隐忍至极,薛敬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克制道,“他们此前一逼再逼,我都万分忍让。可如今……我不想再退了。若偏要坐上那个位子才能平息所有杀戮和冤屈,那么好,我争!”
二爷微微一怔,心里一块硬透的血泥倏地消散,连心尖不断淌出的热血都有了回溯阻断的迹象。
从这一刻,他仿佛才从这个年轻人眼中看到了压抑许久的不甘和决绝,往日所有犹豫不决和步步忍让好像都随着这一千七百八十四具草胄彻底断灭。
薛敬掐紧那块洇满他鲜血的白布,一滴热泪清澈滑落。
他不过一颗凡人俗心,哪怕北境九渡青山,也不敌这人心口渗出的几滴血弥足珍贵。
他用情至深,言短情长。
二爷释然一笑,“你若相争,哪怕押上身家性命,我也奉陪到底。”
薛敬贴在他唇间,若即若离地说,“那咱们说好了,死活都在一起,你可不能自己跑了。你若失信,那我可要恨死你了……”
这时,鹿山携李世温小心翼翼靠近地坑,轻声对薛敬说,“王爷,五王棺椁找到了,谢冲想问怎么处置。”
薛敬深深地看了二爷一眼,随后慢慢呼出一口气,片刻后,只从嗓子里逼出简短两个字——“劈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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