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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二章 临渊(1 / 2)

四三二、临渊

“当年鱼子沟一战,魏知信虽然欣赏你父亲的本事,却对他心存忌惮,担心他此战冒头,会有抢功之嫌,是以并未让他深入鱼子沟,而是许了他辅助后方、阻断辎重的任务——但若不是烈元帅及时善后,断绝了敌军的粮草补给,魏衍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就将断援断水的五王余党尽数剿灭。”谢冲紧盯二爷的双眼,隐隐道,“这些都是魏知信的临终之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说完没多久,就故去了。魏家这些年人丁凋零,魏衍战死辽东之后,陛下虽有心栽培,魏家却再无能人可堪重用,魏知信说他提前请辞,也是因为愧对于南朝,愧对于陛下。”

“如此……咳……”二爷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刚准备说话,却忽然被郁结之气卡了嗓子,猛咳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薛敬忙走到二爷面前,轻拍他的后背,对谢冲令道,“谢总使,去叫徐济荣起身,你带上他们去寻凤栖阁的琴师,再清算一下整个穹顶被关押的人,全部集中起来,炸顶之前做好逃离准备。”

“是。”

“等等……鹿山认得那些被抓进来的琴师……让、让他跟着你,就说是我说的。”二爷断断续续地说。

谢冲默不作声地将腰侧一壶药酒递给靳王,什么都没说,转身办事去了。

二爷脚步虚晃,咳得眼冒金星,忽觉身体一轻,竟被薛敬抱了起来。

“你……你干什么?”二爷吓了一跳,忙下意识地往洞口看了一眼,“放我下来。”

薛敬并不舍得松手。他缓步墙根,将人放在方才谢冲打扫干净的石头上,若无其事地说,“你不是不愿踩水坑么?我抱你过来,你这脚就舒服了。”

“不像话。”二爷哭笑不得,这石洞统共就这巴掌大点的地方,明明站三个人都显局促,三两步就能迈过来的事,他偏要多此一举。方才还铁面无私,跟谢冲等一众金云使摆王爷架子的人,此刻却欣然换了一副面孔,晃着皮壶里的药酒,颇有些嫌弃地闻了闻瓶子里的东西,索性就欠一双银筷子。

“没毒,三哥没必要害我。”二爷笑着说,“他说是太医院的好东西,之前格子坞的时候,我已经喝过了。”

薛敬冷笑一声,酸溜溜地说,“格子坞有杯子,这里有吗?”

“……”二爷愣了一下,随即扶着额头,无奈地笑起来,“你这又酸个什么?以前打仗的时候,大家共用一个酒壶是常有的事,谁还讲究这些?”

“以前是以前。”薛敬悻悻地笑着,接着石壁上渗出的露水洗净了手,遂将药酒接到手心,凑到二爷唇边,柔声道,“喝啊,一会儿就洒了。”

“你……”二爷无奈,只能端起他的手心,将那一捧药酒喝了。

冷酒变暖水,并没觉得刺喉,倒是将整颗心温养了起来。

“怎么样?还难受吗?”

“没事了。”

年轻人分散自己注意力的方式很是特别,几个动作而已,就将自己不慎陷落深渊的一只脚拽上了岸。此刻他心绪暂定,再接上方才谢冲没说完的话。

“原来当年鱼子沟一战是兵分三路。”二爷沉道,“如此想来,父亲带兵截断粮草这一举动才是关乎那一战局势胜败的关键,若没有这路兵马等在最外,并掐准运粮的时辰和路线,采用攻其不备的手段,将敌军粮草尽数征缴,就不可能有魏家父子关起门来打狗,连气口都不给他们留。”

当年五王叛乱,以赢惠王为首,叛军所过之境寸草不生,直到魏家大军率兵南下,平叛削藩。叛乱从义起至平息,虽只持续短短不到一年,但从夺嫡之争初露端倪,直至祸及山河,从元熙三十七年起,也绵延了近十年之久。

鱼子沟最终战前,赢惠王是为以防万一也好,是料感不祥也罢,他迫使自己的妾室服用催产药,提前诞下婴儿,就是为了若此战不敌,有机会保全遗孤。要不是因魏衍一时贪功,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赢惠王的遗腹子就算能安然逃离鱼子沟,也不可能逃脱朝廷后续派兵的追剿。

一个不足月的小娃娃,再加上一群忠心护主的死士,即便他们能隐藏至民间,从此不问世事,也难挡魏家这簇随时可能引燃的“火筒”。但凡此事败露,这位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小世子终究会被朝廷追兵大卸八块。因此,护着世子出逃的五王余党为了保全他的性命,必须想方设法寻求靠山。

于是,岭南封地便成了他们千思百虑之后择选的一处风水宝地。

一边是错失太子之位、刚刚抵达封地、却被父皇勒令不许佣兵的新地封王;而另一边则是刚刚战死尊主,好不容易护着才出生的小世子死里逃生的五王遗部。

茫茫山河目及之处,独木难支,杳无所依。

因此,这时候对五王旧部伸出援手、护助了他们的人,便成了保全世子的大恩人。而得了五王兵援的淳王殿下,竟可不费吹灰之力,就名正言顺地拥有一支深埋地下的隐秘军团,将十年来五王秘密淬炼出的一柄“宝刀”据为己有。从此,所有明面上不能做、不好做的事,都能以绿林作为遮掩,以水路作为掩护,一切罪行若不幸示现,就都有了现成的替罪羊。

于是,烈家军——这支挡人通天之路的皇家大军务必于九龙道一战中彻底涤除,只有灭了烈家军,被其誓死坚守的燕云十六州从此再无劲敌制衡,趟平南北之境的道路便可再无阻碍。

从那日之后的十年数年间,“金丝带”航路逐渐成型;“鬼门铃刀”应运而生;“百草阁”的炉鼎中淬炼出了能控人生时卒期的毒蛊;“蓝鸢镖局”投其所好,铸就了这条水路上最可靠、且最完备的船运供给;再加上这些年来鬼门暗地里连纵北鹘朝野,利用别人国库的银子在这战火纷飞的北境不毛之地为自己豢养出了源源不断提供财富的饮血营。

整条航路从南至北,形成了一个完全能够自给自足的闭环,真可谓天衣无缝。而这一切罪行的始作俑者为了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敌对者原本仅太子一人而已。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宁肯铤而走险,也绝无顾念手足之情,只为报那既登帝位、却不管“先来后到”的仇。

而这场终局之战原本势必无懈可击。却不想有一天,向来不曾入眼的小弟竟手持血刃,横空出世,顷刻间从成日无所事事、对谁都人畜无害的“废物”,摇身一变手握百万雄兵的北境之王。

这一切猝变,从三年多前那趟马镖开始,从此所有的计划和布局都不在岭南封地的可控之内了。

“殿下,我有一个疑问。”二爷仔细想了片刻,措辞道。

薛敬察言观色,最懂读他的心,“你是想问,我那大皇兄。”

二爷点了点头,“此人怎么样?”

“老实说,我没怎么见过他。”薛敬仔细回忆道,“大哥是元熙三十七年父皇还未称帝时,由王府侧妃所生。元熙四十年,父皇当年的正妃因病去世,他却迟迟没有将侧妃扶正;元熙四十七年,父皇迎娶姜氏,并力排众议,册立她为后。次年底,皇后诞下二皇子,也就是当今太子。本朝向来尊崇立嫡不立长,大哥虽然年长,却没有一争之力。泽济十二年,也就是我出生那一年,父皇决定封藩,令大皇兄迁至岭南花阳,令我的小皇叔孝王迁至西北。小叔成日与一群道友修禅论道,对做皇帝没什么兴致,因而五王叛乱并未波及到他。”

“一直到我七岁的时候,才头一次碰见封王回京。印象中,大哥很高,很威武,笑的时候平易近人,大多时候不怒自威。我记得那年三月,靖天怀沙洲,太子哥哥扯着我放风筝,大哥就在不远的船上看着我们。”

说到这里,薛敬掏出那卷被悉心缠绕的风筝线骨,紧紧地握了握。

他曾清楚记得,那日的怀沙洲鹰飞草长,金乌西沉。

三月……似乎总是南靖王宫最温暖的时日。

雏燕落于沙洲,风蝶善舞。渔火铺鳞于湖面,木楫拨开静水,竟露出高楼深殿额头上的一角,一阵清风拂过,所有的不甘心和不情愿,都将碎成一声接着一声雀跃又无奈的玉楼晚钟。

“其余,我再不记得。”薛敬稍稍调整了一下思绪,将脸埋在二爷肩头,声音略显嘶哑,“若要亲眼看看父子兄弟骨肉相残的戏文,就去瞧瞧历朝历代的君王御侧。季卿……你听见谢冲说的么?朝中一切动荡始于去年八月,也就是三州之战伊始。”

二爷心知肚明,却还是想亲口问他一问,“你想说什么?”

薛敬抬起头,贴近他耳边,“太子哥哥,试图拉拢我。”

二爷垂眸欣慰一笑,还好他没被儿时一骨风筝线冲昏了头。

“殿下,自古封地藩王,佣兵者自重——这也正是你父皇不许淳王殿下私自屯兵的原因。他应当是早就看出你这位大哥日后有夺嫡之嫌,因此从封藩那日起,就索性掐断了他征兵屯役的念想。”二爷浅声道,“正如太子殿下所说,他如今在朝中可谓前狼后虎,不能说岌岌可危,监国这一年也足可谓如履薄冰。而他此时此刻秘密遣派金云使助你抗敌,还非要用一骨风筝线示意,实则是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明面上看是哥哥念及胞弟手足,感怀过往,实则是想警示你,无论你飞得再高,也不过一只被朝廷牵着引线的风筝,线一旦断了,那飞上云端的风筝一头栽下来,可要摔得粉身碎骨。他是要你明白,若此刻选明立场,绝不能盲从。”

薛敬的脸色可谓相当难看,“可是……大哥并没试图拉拢我。”

二爷低声说,“你怎么知道他日后不会——若左右除不干净,还不如为我所用。”

薛敬神色一暗。

“殿下,靖天城的风实则早就吹来了。”二爷轻声说。

言下之意,靳王从前不愿面对的那些纷争,终于还是来得悄无声息。

薛敬闷道,“我在他们眼中,实则一柄刀。”

“不对。”二爷纠正他道,“你是你,你不是任何人的刀。太子爷拉拢你,是因为忌惮你;同样,淳王想在你羽翼未丰的时候除掉你,也是因为害怕。朝中派去镇北军营的那些贼人,他们人人都明白,若你此战赢了,‘北境之王’的名号非你莫属,届时燕云十六州中三州首府皆为你的人马,他日真若生变,你站哪边,哪边的赢面才更大一些。”

“那我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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