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便试吧。”陆荣无所谓地笑了笑,索性云起太极手,“老六,虽说你我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我最该恨的就该是你们薛家人,可这么多年来,三哥还是最疼你了。”
“我知道三哥疼我。”薛敬颤声说,“所以当我知道是你的时候,我太恨了……我恨不能凌迟了我自己。”
陆荣嘲讽一笑,凄哑地说,“这人呐,只投胎时那个肚子是没法选的,若能选,我宁肯脱生猪狗,也不愿背着这些命债人鬼不分地活一辈子。好在,如今解脱了……”
陆荣总在想,他怕是最该恨的。
恨那些将自己的父母亲手送进棺材的朝廷军,恨南朝当政的老皇帝,恨所有将“五王之战”毁尸灭迹的官门狗,恨曾经亲手断送王军粮草的烈家军,恨与自己同根同源的至兄血亲,甚至恨自己这一身注入国姓的肮脏血统。
可他真的恨么?恨得起来吗?
陆荣幼年时的仇火大多是耳濡目染学来的,若身边人人喊打喊杀,动辄为报故仇死不足惜,自己若不随波逐流,怕是无法活下来的。
于是陆荣很小的时候,就学成了“装恨学恶”的本事。
多少个日夜,他对着一朵死气沉沉的珠花培养着心中的恨意,盯着一柄钝刀对自己反复鞭策洗脑,甚至逼自己做起同一个噩梦,迫使自己学会在神鬼莫测的恶局中颠倒黑白,在剧烈燃烧的仇火中与人为善。
可就算这些年被自己亲手猎杀的一张羊皮已经天衣无缝地披在了身上,却无论缝缝补补多少次,依旧千疮百孔,依旧无法将自己一颗肉心琢磨成毫无破绽的铜墙铁壁。
那些人因他而死的时候,他还是会感到彻骨的疼和冷。
他还是觉得生不如死。
于是,他索性将铃刀封死在竹节里,好似只要不听见铃响,他就还算是个朝不保夕的可怜人——可以浑浑噩噩地生,气急败坏地死。
可竹节中空,风一动,那钻心剜骨的碎铃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扎进心里,别人虽听不见,自己却不能无动于衷。
他累了……他不想再装了……
将那块带了多年的黑纱从脸上撕下的一瞬间,陆荣竟悲喜交加地笑了。
总算从今夜起,无论地上地下,哪怕自己罪孽深重,被永生永世囚浸在万劫不复的业火中,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真的解脱了么?”许久过后,薛敬忽然问。
“……”
“三哥,你真觉得,带着这些秘密下去,就当真死而无憾,而非郁郁而终?”
薛敬松开陆荣,往后退了两步,躬身捡起两柄铃刀,递到他面前,“三哥,你好好看看这两柄刀——一柄是你的竹刀,另一柄是萧人海连此刀盒所赠。你发现区别了么?”
陆荣无力抬手接刀,只是朝刀身粗略地扫了一眼,眼神最后停在了刀柄的铃环上。
“九龙铃。”薛敬低声说,“三哥,你也在暗查九龙铃吧。”
猛地被拆穿,陆荣眼神微微躲闪。
“鬼门内部也存在着你看不透的另一面,对吧?”薛敬问道,“你这柄竹刀虽然是铃刀,但镶在你这刀上的铃环分明只是普通铜环,而刀主的刀柄上镶嵌的却是九龙铃环。二者是何区别?”
“我……我不知道……”陆荣遮遮掩掩地说。
“不知道?那就说明你确实也在查。”
“……”
谢冲沉默了半天,这会儿却是半句也听不懂了,忍不住插话,“王爷,九龙铃环和普通铃环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鬼门自上而下,应该也分成了两股势力。”
“你说什么?!”谢冲慌忙看向这两柄刀,又看向陆荣,“鬼门……不是五王遗部吗?”
“那就要问问堂兄了,是么?”薛敬故意在“堂兄”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好在正中下怀,陆荣随即被刺激得脸色煞白。
“难道五王一战的始末还未明晰?”谢冲狐疑地问。
薛敬朝五口棺材走过去,边走边道,“二爷曾分析过——现在咱们所在的位置是穹顶的南侧耳室,若以古帝王陵修葺的准则,这里并不是主墓,却只是一个陪葬坑;再观中轴线九龙石门,门上九条飞龙皆被挖去了双目,我仔细看过凿痕——那分明是雕龙之人愤怒至极忍不住用刀生生凿去的;”他指着眼前这五口开了盖子的棺材,又道,“而葬在这里的五位皇叔,他们的双眼同样被狠狠挖去,但那封灵用的棺盖上雕刻的纹路却不是五王连战的图腾。”
“什么!?”谢冲忙走到方才那块破损的棺材板旁,蹲下身仔细观察——果不其然,棺盖内侧被自己一拳砸空的窟窿刚好落在一朵盘旋的飞云上,朵朵祥云相连之间偶有蝙蝠穿梭。
“蝙蝠绕祥云。”薛敬盯着陆荣,低低发问,“若穹顶是五王陵,何以棺椁上封棺镇灵的云纹竟不是五王联战的信仰图腾,却是不知何谓的‘蝙蝠绕祥云’?这云纹……又是谁家的图腾?”
……
许久……
久到薛敬甚至觉得陆荣已从这间石室秘密消散时,他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缓缓开口,“没错,我确实在查九龙铃——查了近十年。”
“十年……”薛敬倒吸一口冷气。
陆荣做不成开不了口的河蚌,便索性当那将死之际的“善者”。
“你方才问我,九龙道一战为何我未出征,却没引人怀疑——那是因为我在出征前一晚明确得到过军令——他许我留守云州,无论如何,务必保全烈家血脉。”
薛敬走近一步,试探道,“我猜……那位对你秘密下令的人,该是烈家的少将军——天骑十三,烈亦平。”
陆荣没有回答,算作默认。
“果真是你啊。”薛敬心海翻腾,脑子里像是骤然涌入无数泥石,“轰”的一声。
陆荣却显得分外从容,“我以为苏桐已经告诉你了,看来她还是……不忍面对。没错,那晚她得知燕云十八骑的分兵名单之后,惊恐万状,正不知如何抉择时,是我敲开了她的房门——那个游说她跟大少爷说实话的人,就是我。”
“我猜到是你。”薛敬慢吞吞道。
——‘若你不将此事告诉大少爷,日后若二少爷真出了什么事,便是你知情不报,届时……你的良心,便永无宁日了。’
“这句话,是你有意说给翁苏桐听的。”薛敬的喉咙里像是卡着无数根木刺,“正是因为你的劝诫,她在临战前日的清晨,将自己从青海阁听来的一句莫名断言告诉了烈亦平,于是为保险起见,烈大哥便在出征前一晚,将自己的位置在燕云十八骑的分兵名单中与弟弟的做了对调,从而代替他出战了九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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