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四、九龙铃
韶华易逝,转瞬枯荣。
荣华,这个名字对于陆荣来说,已经十分陌生了。
这人是他的母亲,可他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母亲一面。所有关于鱼子沟一战的细节都是抚养他长大的部下一字一字说给他听的。
当年五王叛乱的文献和史料一经焚毁,甚至有那么一段时日,若有坊间素人言谈不慎,论及五王野史,再被人青红不分地检举到官门,未经查明都能以谋逆论处,民间弄得的人人自危,草木皆兵。就这样喊打喊杀了两三年,于是“五王”的故事再无人敢编排流传了。
史书中无论是名动千秋的大英雄,还是口诛笔伐的丧门星,能以笔及墨,洋洋洒洒写出来的,都是搬得上台面的光亮事。而那些从冬胶夏冰里苟且活下来的人,便只能三缄其口,连放个屁都要寻个没人烟的所在。
赢惠王世子偏偏就是在这寒风飂飂的世道中战战兢兢活下来的人。
自小到大,义父就反复教导陆荣,说他是背负血海深仇的帝门孤子;说他的王父死于兄弟手足,而他的母亲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不惜服药提前产子。鱼子沟缔造血池,皆是由他那的长辈和将士们的鲜血,一股一股注灌而成的。
所以他活着,就必须比鬼门任何一人都要明白赢战的意义。
于是三十四轮昼夜寒暑,陆荣曾无数次躲在百仞之高的寒谷风穴,听着满布杀戮的毒誓血咒,反反复复找寻自己举刀杀人的意义。
泽济八年深冬,那一年陆荣刚刚满八岁。
一艘起镖船从南至北秘密运至关外,停在了三岔口的榕树林里。
那一年的烛山和狼平溪谷还皆是祝家的地盘。“金丝带”虽然已打通了灵犀渡口至伦州城这条航路,可当时的“九门”也只暗暗制衡了三岔口、回头岭、伦州城、澜月火丘和盲庄这五个地方。其他“四门”都是在九龙道一战、北鹘饮血营初成规模后,才逐步复兴。
停在三岔口的起镖船上拴着无数少男少女,他们被蒙着脸带下渡船,一个个灯笼似的被吊在榕树林垂落的茎根上,大风一吹,晃晃悠悠。
那是陆荣第一次以竹刀杀人。
竹刀未曾开刃,一刀断喉时不小心给那人留了半口气,让他满林子流着血疯跑了半圈后,才一头栽死在树干上。
陆荣惊恐地抬头,却见他的义父于晨光中俯视着自己,这挂了满林子的肉灯笼让他提不起兴趣,甚至连眼皮都没舍得抬。
忽而,一声婴儿的啼哭震碎了晨雾。
小陆荣乍然回头,却见一个襁褓里的婴儿从没拴紧的茎根上掉了下来,他想都没想疯扑过去,一把接住了那个女娃。
女娃娃将鼻涕眼泪蹭进他满是鲜血的手心,睁大无辜的双眼,冲他干干净净地笑起来。
那一瞬间,陆荣愣住了……
原来婴儿的手心竟这么柔软,热乎乎的,像流黄的蛋皮。
下一刻,义父就要落刀,陆荣惊急之下侧身闪避,将女婴护在了怀里。
“妇人之仁,无可救药。”义父的声音如扒了皮的古木被砍伐后、纹裂时发出的怪声。
陆荣自小到大从未敢违逆过义父的命令,可这一次,他壮着胆子迎上去,急中生智道,“您若想烈家人深信不疑,最好儿女双全,对不对,义父?”
义父停了手中的刀,意味深长地盯着小陆荣,片刻后幽幽道,“将挂在这里的人全部解决,我就许你留下她。”
“……是。”
于是,刚满八岁的陆荣于戮杀的血泊中保下了这个不知父母姓名的女婴,从此将她认作了自己的妹妹——这个女娃娃与双花池中无数惨死的女婴一样,她们无一例外,被起了同一个名字,叫“花”。
翁苏桐爱花,她最爱盛放的桃蕊,也爱惜败的海棠。她的名字是进帅府后烈夫人取的,陆荣没有对妹妹隐瞒过她的身世,只“榕树林血泊”这几个字被他在故事里模模糊糊地隐去了。而且不知怎的,陆荣也没有让翁苏桐认自己的姓,翁苏桐很小的时候问过他为什么,他支支吾吾没有作答。
如今看来,也许是因为他自己“认祖归宗”都认得不情不愿。
“真没想到……”薛敬惨烈地笑起来。
没想到九则峰开门迎八方客,养活了那么多人,却独独一个陆老三与自己同根同源,身上竟淌着一样的血。
然而人世亲疏,血浓于水,与历代皇族又好似没什么牵扯。
不然如今最最想取他性命的人,又怎会是自己的堂兄呢?
“翁苏桐在总督府兵械库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装刀的木盒,破破烂烂的,不是什么金贵物事。可偏偏这玩意就是当年萧人海的父亲萧彧托人从边境线上秘密收缴来的老物件。萧家军成军多年,萧家父子潜心追溯南朝兵战史,许多南朝避而不及、鲜为人知的战地史实,他们多多少少了解一二——那个放刀的木盒就是五王征战时的战地遗物。”薛敬慢慢起身,走到耳室的角落,将劈棺时故意留在这里的木盒拿过来,在陆荣面前打开,“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木盒的盒面上就刻着五王连战的图腾,和这只琉璃珠花上刻的白色暗纹一模一样。”
“翁苏桐找到这个木盒后,发现了上头刻的木纹,于是转身询问了萧人海,萧人海没做任何隐瞒,对她全盘相告。后来业雅和乌藤风兵败身死,萧人海大仇得报,如愿以偿地迎回了北鹘新王。这独眼老鹰到底还算是有情有义,作为‘御龙铁’一战的报答,他将这个木盒并盒中一柄铃刀作为谢礼,赠给了二爷。”
说到这里,薛敬稍稍顿了一下,没再说话。
谢冲将来龙去脉听了个大概,这才慢慢从震惊中反挺过来,难怪陆荣方才说——在从死到生的这条血路上,英雄命短,活下来的都是无功无过的可怜人。原来他就是当年从鱼子沟一战侥幸意外逃脱的小世子……那孩子竟真活着,甚至曾多年潜藏帅府,以帅府都卫的身份与他们朝夕相处。
这故事始末犹如巷弄茶馆里惊堂木下跌宕起伏的戏文,荒唐古怪,又天衣无缝。
谢冲舌头差点打结,用了半天功夫才恍然大悟,“所以老刀主才会派你做这柄‘终刀’,死守穹顶——因为他坚信你作为赢惠王的遗腹子,势必拼死守护亡父的棺椁,只要王爷稍动炸顶的念头,你必然举刀,以报此劈棺掘墓之仇!”
好精妙的棋局,好阴毒的计谋。
谢冲整个人犹如风中芦苇,被刮得凌乱不堪。
“还不止。”
“这还不止!?”谢冲瞠目结舌,十分光荣地将自己的舌尖咬出了血。
薛敬以食指沿着棺盖上的窟窿边边沿游走了半圈,轻飘飘地说,“三哥,在你从死到生这条路上,有几处疑点我始终不解。”
陆荣吸气的时候发出不受控制的颤音,要拼尽全力才能使自己不至于发抖。
“当年燕云十八骑兵分两路,一半去关内劫镖,一半随军征战九龙道。我知道当时兵分两路的确切名单,也知道临战前帅府内外三天发生的事。你的名字当时也明确在出征名单之列——原本是应随军出征九龙道的。可你最后没有去,而是在云州破城之后,于乱战中将二爷救走了,后陪着他几经辗转,最后到了九则峰。你为什么没有出征?你当时在哪?”
陆荣眯起眼,木木地说,“与鹿云溪一样,我并没有离开云州城。”
“为什么?”薛敬步步紧逼,“你没有去九龙道,也没有入关劫镖,你是燕云十八骑的‘天骑三’,无故违抗军令是要受军罚的,非但要领杀威杖,还会令人怀疑你通敌,所以你究竟是如何两方周旋,能做到既瞒过烈家军,又未让后来落难的二爷毫不起疑?”
沉默片刻后,陆荣紧紧闭上眼,咬紧了牙关没有开口。
薛敬知道他油盐不进,就算用上酷刑,他也不会多说一个字,便朝谢冲摆了摆手,示意他让开,然后亲手将陆荣从棺材板上薅了起来。
陆荣被他狠狠钉在身后的石壁上动弹不得,磨着后槽牙说,“老六,你知道三哥的脾气。”
“我知道。”薛敬朝他冷飕飕地笑了笑,“三哥虽然一直把自己削成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凡事都表现得木讷老实,没什么主意,可唯有这胆气是十足的。我当然知道你什么都不愿说,但我今天偏要试试看,撬开你这只闭紧壳的蚌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