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二、灵龛
徐济荣软剑一颤,手下刚要使力,头顶骤然转落疾风,一道黑影旋身冲下,三尺软锋于半空出鞘,朝着徐济荣击杀过去。
徐济荣惊骇之余,忙抽剑去挡,两人立时在这巴掌大的堂前杀得金光四溅。
二爷趁机向后翻身,灵巧地避开了两人的击杀,却不忘好意提醒,“三哥,佛祖面前勿开杀戒,你的人,你带出去解决!”
“别废话!把自己藏好!”谢冲来不及护他,只能一边御敌一边冲他吼。
二爷终于得空喘了口气,遂慢吞吞地将自己挪到柱子后面,将方才被徐济荣踢开的匕首捡回,背靠柱身,他这才有机会瞧一眼腰间的伤。他咬着牙将被勒得稀碎的棕色腰带卸去,握着它左右为难地想了片刻,最终也只能将鹤型带钩拆下,和龙鳞佩宝贝似地绑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塞回怀里。
还好事先做了准备,来佛生堂前为防备金云软剑,他以腰带宽的软铁皮作为阻隔,隔着寝衣藏缠于腰间。此时翻开衣襟,见腰间一圈泛血,幸好只是被铁皮磨破的皮肉微微渗血,没被软剑伤及筋骨。
二爷自认胆魄过人,此刻仍心有余悸。那块软铁皮的正中一圈已深陷凹槽,几乎要从中缝处断裂,这等力道若是放在自己这身筋骨上,怕是后半辈子就只能躺在床上过了。
迅速重新上了药,缠好绷带,二爷咬紧发丝的齿关一松,断断续续的痛喘才终于敢从唇间泻出。他顺手将将手腕上的红色丝带解下,替作腰带,狠狠地缠在腰间,这才有功夫探出头,朝陆向林那边看去。
陆向林此刻背靠佛龛石座,身体不断地向上拱,正试图去够龛边的长明灯。可他够到一半,突然像是受了蛊惑似的,侧头往二爷这边瞧了一眼,眼光竟不自然有些躲闪。
两扇木门被疾风轰地掀开,谢冲大力踢断门板,剑锋卷起断木,朝徐济荣飞去。徐济荣闪身瞬间,软剑弹地,原本可以躲过断木的偷袭,然而一簇羽箭从柱后射|出,精准地扎进徐济荣右侧肩颈。
“呃啊!!”徐济荣猝不及防被冷箭偷袭,从半空狠狠摔落。
“嗡”的一下——劲弓弹撞声这才传至耳边,堂中激荡着弓弦震动的回音,似乎连浮游的灰尘都在发颤。
“别动。”谢冲将软剑缠于徐济荣颈间,冷冷地盯着他。
徐济荣呼吸一滞,未敢再动。
谢冲抬头朝柱后看去,见二爷撑着长弓缓步走出,忍不住称赞,“箭法不错,这么多年都没荒废,很好。”
二爷却没心思跟他寒暄,快速朝他摆了摆手,“留着日后再夸,先把他带出去,快去帮顾棠。”
谢冲犹豫地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的老刀主,确定此人不具威胁后,才提着徐济荣转身出了门。
二爷慢吞吞地将半漏风的门阖上,转身走到陆向林身侧,抬手碰了碰那盏他够了许久都没够到的长明灯塔。
灯塔共分九层,从上到下以少至多,共摆着几十盏长明灯。明灯引渡亡灵,一捧滚烫的蜡水犹如供养亡魂的灵海。抬手轻滑灯柱,柱身轻晃,带着几十盏明灯慢慢旋转,整个灯塔如同一朵盛放于佛光中的金莲。
“记得几个月前,我与刀主在这座佛堂再相见时,您曾告诉我,佛前供着的长明灯是不能灭的,需常年有人看守。想必您在这里守了至少十年灵了。我能否问两句,这座佛堂的前身是谁家的地方?为何要将‘无疆堂’改为‘佛生堂’?又为何要将一处私宅小楼改成佛堂?而这座佛堂自始至终一个和尚没有,只您一人孤零零地守灵。刀主,佛祖面前不打诳语,你们借他老人家的真身镇灵,胆子可真大,这么坑他,当真不怕下地狱吗?”
“地狱里的孤魂野鬼太多了,都快塞不下了,他老人家顾不上我。”老刀主趴在地上,扭曲地撑着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长明灯塔,阴绝地说,“二少爷,您还是没真正见过血啊……”
二爷低头瞧着陆向林,这人的周身仿佛裹着一团令人窒息的黑雾,堂前金光肆放,却根本近不得他的肉|身。
陆向林又黏起慈蔼的皮相,语重心长道,“这世上有多少人看似跪在佛前虔诚祝祷,心里求的,还不定是什么龌龊事。外头那么多您认为无辜的蝼蚁,那些刁民……他们吃人肉喝人血的时候,他们从死人身上扒衣服变卖的时候,他们为一盆米一钵粥易子而食的时候……可有想过,自己也曾是烧香敬佛的活菩萨呢?太平盛世礼敬神佛,乱朝恶世但求自保,自古以来都不算什么新鲜事。书上说,天子应诛神、为苍生、立社稷、记仁恩……说得多好。可他若做不到,就该换一个来做。”
二爷蹲下身,以食指触地,轻轻敲了敲地板,低问,“你们是要改朝换代?”
老刀主低哑地笑起来,往前拱了拱身体,用尽力气抬起背脊,悲哀又决绝地说,“老奴好心,再赠二少爷八个字——”
“……”二爷俯身,又凑近一些。
老刀主却忽然爆发出冷酷讽刺的讥笑,抬脚狠狠一蹬,正好踹中长明灯塔底座的机关,灯身旋转陡然加速,地板开始震动。几丈高的佛身从莲花石座下分离,慢慢向左挪动,佛座分移之后,莲花石座缓缓旋开一个井口般的深洞。
“……”二爷惊愕不已。
陆向林趁着二爷晃神之际,翻身向洞口滚去,二爷条件反射伸手去挡,不料被陆向林临坠落前攥住脚踝,大力一拽,顺将他一并拖进了黑洞。
……
二爷迫不得已在漆黑中倾斜下坠,犹如滑进了一个盘旋直下的风筒。
他本能地去抓滑槽上的凸起,然而下坠的力道太强,石道既光又滑,他手脚并用尝试多次,都没能阻挡下坠的速度。
心道:不行,井底不知有多深,这样坠落非摔死不可!
二爷急中生智,从怀中拔|出匕首,反手大力扎进滑槽光面——只听“刺刺拉拉”一阵刺耳急响,铁石搓撞,溅出一串火星。
好在有匕首阻挡,下坠的力道锐减,终于在二爷快要坠地的瞬间,匕首侥幸卡住了两块岩石的夹缝——
“砰”地一下,他被巨大的坠力拽着猛撞向滑槽,人坠在空中猛地一顿,随即再荡两下,终于在离地面一人高的地方停住了。
二爷这才缓了口气,左脚瞪紧石壁,借助匕首的托力灵巧一荡,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甬道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此处不知有多大多深,更不知设有多少机关陷阱。而且最麻烦的是,陆向林那老东西先他一步坠地,如今果真不出意料地消失了。
此役之前,二爷虽凭借方怀远留在远竹轩的线索锁定了“佛生堂”,也猜到这座佛堂下头应该藏着猫腻,却没料到长明灯塔就是开启的机关,佛像用作镇门,而这个守着秘密的“黑匣子”竟然就藏在佛座下头。
眼下火折、蜡烛等照明物件统统没带,还好二爷目力不差,借着从天井射|下的一束柔长金光,他只能凭着感觉摸黑往前走。
然而刚没走几步,他就发现了不妥。
这地库的筑建走势竟与云州“地网”截然不同。之前那些通入穹顶的地下甬道大多逼仄狭窄,个别地方因靠近河床还常年渗水,泥泞潮湿得不行。然而此地虽然没灯,大范围的格局也看不真切,却让人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甚至还能从弥散的佛香中捕捉到一丝温暖干燥的清冽之气——有点像仲夏黄昏后、从朝南的屋瓦下取回晾晒一天的棉枕,枕衣上沾着丝许松荷月露的石兰香。
“奇怪……”二爷心中狐疑,轻轻吸了吸鼻子,总觉得这种味道他似乎在哪闻到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再往前穿过一道半开的石门,便是地库的主室。
空阔的主室大约能容纳百人许,天顶离地约数丈高,虽然不及穹顶地陵的规模,也大约抵得上南靖王宫严政殿的通顶高度了。
二爷抬脚欲进,脚底却忽然踩到了一个半圆的凸起。他立刻停步,屏住呼吸蹲下身,抬手轻抚,手指触及之处竟全是这样的凸起,密密麻麻,相互连接,每一片都呈现不规则的半圆。
“这是……”二爷闭上眼,仔细摩挲了一阵,手指蓦地一缩——难道!
“轰”地一下,主室火把沿八方绕行,突然依次点燃,石室霎时灯火通明。
二爷起身,以食指轻拂鼻尖,掸去了烈火燃灼后散落的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