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四、问鼎之战(1)
西山炸响持续,震荡着地皮,仿佛一锅沸腾的灼水,断断续续冒着泥泡。
银三带着南角街众人将佛生堂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二爷的命令是将地库里藏的东西一件不落地挖出来。桑无枝因为私战天命书院的事心存愧疚,只能心虚地躲着人,默不作声地跟在银三后面,带着几个小琴师帮着他清扫地库的机关和石路。
小敏寸步不离地守着阿灵,陪她留在了南角街银三的茅草房里,经过这次血战,小敏的驯蛇功夫倒是在南角街出了名,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俨然将他当成了小当家看。而小敏也刚刚不过十六岁,面对大家跃跃欲试的夸赞,他还是会腼腆地红了脸。
顾棠被勒令抬回了远竹轩,又被桑无枝从东街救下的大夫看着,终于松了口气,能好好地用上药,止了血。
至于谢冲……
此时,谢冲站在后院,瞧着满院的金云使尸体,他心里五味杂陈。这些人虽说不全与他同心,却也曾是他相与多年的同僚。承恩阁里不讲人情,不交朋友,但大多与他打过交道的人,他都记着他们的样子——比如前金云总使常越,又比如和自己同一天继任副使的徐济荣。
徐济荣此刻被绑成了一个粽子,套着麻袋,由几个人看着,放在门边的石栏下,人只剩一口气吊着,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兴起什么风浪。
后院的菩提树被烧得只剩树干,陆荣就摆在树下,睡着了般,一动不动。
方才二爷站在树边,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看了好久。
没人敢上前询问,也没人开口安慰,大家默不作声地低头做事,恐弄出点动静,逆了那人如惊弓之鸟般的鳞。
可当谢冲再次转头的时候,那人却不见了,他寻了一圈,才在北山的马厩里找到他。
他此刻正拿着马刷,认认真真地为那匹头戴红冠的高头白马刷毛。
“你……还好吧?”
二爷没有立即回应。他将刷子丢进水桶,随手拿起抹布擦了擦手,遂看向谢冲,“还有酒吗?”
谢冲微一蹙眉,“你……不是戒了么?”
“显锋喜欢。”二爷接过谢冲递过来的酒壶,走到马厩外,对着空阔的草场,以圆弧状洒于身前,“他从前背着人喝酒,都是一个人躲在九则峰的山坳里。其实寨子里每个人身上都有秘密,落草为寇本就是走投无路之举,所以我从不过问来者出身。”
这乱世中人人朝不保夕,连在焚尽的荒村中寻得一个完好的瓷壶都如吉光片羽,更何况是没有过失的人生呢。
二爷长叹一声,释然道,“虽然我不得不恨,好在这人啊,总还有个了不起的本事……学会遗忘。”
马棚顶凝结晨起的霜露,结合前夜挂瓦的雨水,噼里啪啦地滴下来,在草垫上汇聚成清细的水流。
初阳是红色的,像浸过鲜血,只周遭漂浮的寒雾清白如初。
谢冲盯着二爷孤零零的背影,本想上前安慰几句,却发现自己竟毫无征兆地失语了。他虽然能感同身受,却没有此人活得通透。
对于陆荣,他还是无法消解恨意。
而烈衣,这个自己多年来挂念始终的小弟,经历过寻常人难以承受的苦难。多舛的命途对不住他,他却既往不咎,仍然愿意在狂风暴雪中,为众人撑起片许暖光。
此时,西山那边又传来一阵巨响,地皮碎动,坡上的小石子被迫颤抖,不得已随波逐流。
二爷收拾好情绪,“三哥,你从王爷那赶回城,他那边怎么样,挑重点说。”
谢冲明白他所谓“重点”指的是什么,于是便将和陆荣有关的过往全部搁置,只简单陈述了遇乱针偷袭那一战,以及“北耳”中陈列的四口空棺。
“所以说,显锋就是在那一战时,受的致命伤。”
谢冲点了点头,隐隐道,“当时我在甬道外对战金……金云使,甬道内若不是他,王爷恐怕已经……”
“……”二爷深深吸气,指骨不自觉用力缩紧。
谢冲又道,“一路回城后,显锋便引我来到佛生堂。那时的佛生堂空无一人,他回忆了许久,才摸到长明灯塔上的机关,打开了佛座下的洞口。随后,他便让我躲在房梁上伺机偷袭,自己则率先藏进了洞窟。他起初笃定你会来时我还不信,没想到天命书院起火后没多久,你竟真的来了。”
二爷“嗯”了一声,大致将陆荣和谢冲为何会忽然现身佛生堂的原因了解清楚,又道,“显锋执意回城,必是早有预料——刺杀刀主的金云杀手定然会回佛生堂。”
谢冲的脸色十分难看,他其实已经亲眼看到地底灵龛供奉的牌位,也已经知道了宣南王姚疆的事,却仍不敢置信。
二爷看穿了他的心事,不经意间一笑,“三哥,只要是能被咱们徒手挖出来的宝贝,都不算什么新鲜事。你当初在靖天查到的有关于‘五王’的一切,其实背后那人都有防备——你所能看到的、听到的、和查到的,实则就是一卷看上去可歌可泣、又天衣无缝的简书。”
谢冲不可思议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故意引我入歧途,骗我花大力气去寻五王过往,实则是我全然偏离了正轨,他们的意图……其实是要用“五王”之战遮掩佛生堂原主人的生平。”
二爷不置可否,“所以那背后之人深不可测,可别小瞧了他的本事。”
谢冲顿觉后背发寒,倒吸一口冷气,“难道我当初私查任半山和前总使常越的动作早已被他们发现了?难道……他们始终盯着我。”
“也不尽然。”二爷道,“但盯着你,是必须的。”
谢冲轻轻蹙眉。
“若我是云首,所有曾和烈家有瓜葛的人我都不得不防。”二爷随即扯了扯唇角,浮起一丝“你我皆心知肚明”的笑意,“但好在三哥这些年混迹官场,习惯了将那层深浅适度的‘皮’黏在脸上,逢人惯会七分冷三分热,亲疏远近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久而久之,倒成了旁人口中左右逢源的狠角色了——于是,贯穿你身后的那层‘戒备’才会适当松懈下来。”
“你……”谢冲默默吐气,实在不知他这话该怎么接。
虽然清楚烈衣字里行间带有揶揄之意,但他这番话也着实说到了重点——的确,若不是自己这些年始终秉持着亲远适当的交往之道——不与旁人交恶,又不过分拉拢,他才能在靖天那幅蜡染的乱色山水中赢得片许栖身之地,如今甚至还坐上了金云总使的位置。
“既如此,你方才又说‘也不尽然’。”谢冲疑惑道。
二爷平静地看向他,意有所指道,“你私查任半山和常越的动作虽然听上去没露什么马脚,应该也不至于引起他们的关注,但是这一趟你秘密出京,途中却惹出了不少麻烦。”
谢冲皱起眉,“你指的是我私自转道三岔口,协助蓝鸢镖局那一战——”
“以及你不顾一切在云州闹市救下阿灵。”二爷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强硬,打断他道,“三哥,你身为金云总使,就算曾在北境有故交,也不至于到了为之舍身赴死的地步。承恩阁是绝不会允许他们刚刚委任的总使大人胳膊肘往外拐的。所以若我是阁主,别管我背后倚仗的是不是云首,我都会再派一组人马,秘密监视你的一举一动。等这趟任务结束,就算你什么出格的事都没做,他们也能将你这一路的所作所为‘如实’呈报。届时,你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二爷故意在“如实”两字上加重了语气,谢冲吸气的嗓音似燃起灼焰,烫得他呼吸一滞。
“不过好在,眼下这些搬弄是非的‘小虫’都已经死了。”
“还剩一只。”谢冲低声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