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零、问鼎之战(7)
这匹叫“赤松”的马自打出生以来就被养在东河马场。
紫瞳马原本就稀少金贵,作为马厩里唯一一匹汗血宝马,它打小就被鬼门当成种马来培养,哪里干过这拉力的苦活。这不才刚从远竹轩接上阿灵和小敏,拉着车舆还没跑出二里地,它就闹起了脾气,原地踏步不说,还偏要在夜深人静的巷子里弄出点动静。
“二爷,我们这么多人坐车,是不是很沉呢?”阿灵的声音从车帘后传出。
“毛孩子欠教训了,你们坐着别动。”二爷从车辕上跳下,将马缰缠绕在手上,走到马前,摸着马头上一撮红毛,小声地跟它商量起什么。
阿灵掀开一条帘缝,仔细地瞧了片刻,回头问小敏,“小敏哥哥,二爷真能跟马儿说话?”
小敏也正朝前张望,“二爷可神了,什么都会。”
阿灵微张着嘴,露出敬佩的目光,“小敏哥哥会控蛇,二爷能跟马儿聊天,你们鸿鹄的人都这么厉害。”
“唔……”小敏撑起下巴,正琢磨着怎么答她,就见二爷掸了掸手里的布袋子,转身回到了马车上。再听他“驾”的一声,赤松马乖乖地踏起蹄子,再不敢像方才那样撒野了。
阿灵好奇地问,“二爷,您跟它说了什么?你们是用暗语聊天吗?”
“嗯?”二爷伸出手,松松地扶着阿灵的侧脑,以免因为车舆乱晃,她的头不慎撞到车门,“谁跟你说我能跟马儿聊天。”
阿灵侧枕着他的手心,懵懂地笑起来,“小敏哥哥说您最神了,是不是?”
二爷朝帘后的少年笑了一下,故意训道,“你怎么尽编排些谎话骗人家姑娘。”
“没、我没有……”小敏的声音惶恐起来。
张岩也凑了过来,“二爷,小敏没编瞎话,我们方才亲眼看见您凑到马耳边上说了几句,这马就乖乖听话了。可真神了!”
二爷再催两声,马蹄加速。
“我哪有这能耐。”他掸了掸身边空了的布兜子,从里头掉出寥寥几粒粟米,笑着说,“呐,要它肯卖力气,总得贿赂它吃饱饭吧。”
“贿、贿赂?”张岩惊诧。原以为此人或有通天之能,却不料他竟也会用此“清新脱俗”的手段。
阿灵不禁笑起来,“原来堂堂汗血马也要为五斗米折腰。”
二爷侧头看着南城的方向,意味不明地笑道,“马跟人是一样的,不赏足银粮,怎么打仗呢。”
天空不断传来雷声,将至未至的雨袋悬于云后。
不远的临街戎兵列队,搜城号吹响,闹得人耳骨剧震。
忽然,南城急闪火光,一道闪电劈下,似形成了一道蓝色火线,倏然与腾起的南火天地相连,紧接着惊雷刚好悬落于头顶——
——“轰隆隆”!
小敏连忙将阿灵拉回车里,看着南方着火的方向惊吼,“二爷,是南角街!南角街起火了!”
马车此时已停在一处水桥边,周围是一片茂密的树林。
二爷招呼三人下车,快速走到水桥边的草丛里,起刀掀开地井的铁盖,回身对小敏说,“你和张老板先躲进地井,我去去就回。”
小敏连忙上前,“二爷,我陪您去!”
二爷利落地卸下马身上绑车的栓绳,扯紧辔头,沉下一口气,翻身一跃上马。
赤松马本想撂蹄,忽听那人低柔的一声轻唤,立刻收起脾气,不骄不躁地扬了扬头,在原地踏起步来。
小敏紧跑两步,张开双臂拦在马前,“二爷,小敏答应过六爷,要寸步不离地护您周全,您带上我!”
二爷勒紧缰绳,从容不迫地笑了笑,“你放心,会有很多人护着我。”
又问阿灵,“这么好的夜色岂可辜负,小丫头,想不想看烟花?”
“烟花?”阿灵好奇心起,不知不觉走近两步,“我还从没见过烟花呢……”
二爷朝她递出一只手,“来,我带你去看。”
只听他朗厉地“驾”了一声——
深林浸松墨,赤松白马急奔于林野,朝着南城的方向。
巡城军千人成列,已经循着八辆运宝的马车来到地形复杂的南角街。
蜂巢一样的连排房舍漆黑一片,死气沉沉的,一点人声都听不见。
逼仄的巷子相互串连,腐草返霉,混着湿漉漉的潮气窜入鼻息,泛滥的泥腥比掩埋数月的肉骨还要难闻。
巡城军一进南角街,就将入口堵死,随即毫不犹豫地放了一把火。
大火烧起来,将八辆马车刚刚走过的唯一一条通路彻底吞没。
领队的巡城兵长坐在马上,眼睁睁地瞧着数十名义军护送着八辆马车进入巷子,可奇怪的是,此刻大火沸腾,渐渐波及两侧石笼一般的房舍,他们竟连一声义军的呼救都没听见。
“兵长,不对劲啊,那些人怎么没声音?”
兵长肃着脸,犹豫不决地说,“去,再添火!”
不过再一炷香的功夫,枯柴和煤油再次助燃,剧烈的火浪层层掀起,南城效仿不久之前的东河丑市,变成了一个火红色的熔炉。
八辆马车就孤零零地停在黑烟弥漫的深巷里。
却见马车车身上披盖的油布被大火催引的热风吹起,泥墙轰然塌落,砸在行将烘熟的泥路上,火星迸溅,一不留神碰着了箱盖上垂落的蜡捻。仔细一瞧,这些宝箱的盖子下竟垂着数百根蜡捻,它们齐刷刷地被溅起的火星点燃——“呲呲啦啦”的声响终于掐断了巡城兵长脑海中绷紧的最后一根引线!
“不好,马车上装的是火药!快撤!!”
被引燃的火捻迅速烧尽,箱子里摆列整齐的火筒遇到明火,立时炸裂——炸开的火光席卷黑云,一片连着一片,不断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将泥石烂草统统炸上了天。
巡城士兵慌不择路,在燃着急火的巷子里闷头乱撞。
“快撤,撤!!”兵长嘶吼一声,调转马头,往反方向急奔。
然而冲天的火光不肯放过他们,瞬间将坠在队尾的数名巡城兵卷进火浪。
汹涌的火势将地皮掀起,整条南角街迸溅出带血的泥火。浇断的屋瓦被炸成碎泥,夹着屋顶弥散的黑烟相继砸进火堆里,将众兵当做了积薪厝火的“熔柴”。
终于,嘶裂的惨叫传遍枯城,催动了死气沉沉的夜色,点亮了天顶的那团乌云,接引着劈落人间的雷电——可不幸的是,亟待灭火的大雨却迟迟不来。
浓烈的狼烟铺散成一张黑网,笼罩在南城的一呼一吸之上。
燎原的火焰沸腾了,将天顶乌云烧成火红的赤色。
“兵长,你听那是什么……”一名士兵被炸得几欲耳鸣,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众人被大火烘烤着,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脚边的碎石贴着地面上下弹落,土灰飞扬,地面震荡,这动静就像是数千人同时在地下擂鼓发出的声响。
紧接着,四面传来犀角鼓号的吹奏声,胡笳乐声低迷,凄怆哀绝,竟然是南朝抚灵渡魂的殇乐,可重重的鼓点背后又隐藏着冲锋沙场时才能听闻的金铎之声,简直比落地的响雷还要令人震撼。
左手执龠,右手舞翟;
征夫泣落,妻女神哀。
残盔代盏,断俎烹羊;
螽鸣振振,瘏马玄黄。
羽弦丝竹兮成戟,鸣笳角抵过江;
寒暮映照兮危川,九渡青山大荒。
昔时故邻何在?
莽莽,苍苍……
伐鼓之劲成御风之势,悠悠唱词哀婉凄怆。
似真将云州整座城变成了一尊宴战群兵的大俎,由护城的勇士奏鸣一曲迟来十年的战歌。
十字中街杀伐声肆起。
云州城的年轻男丁自愿成组,由银三带领,均手持刀斧朝着刚刚从南角街跑出来的巡城军冲去,一时间砍杀声动天。他们似被战火中奏响的鼓乐振奋了士气,其冲锋陷阵的劲势不输任何一支正规军。
巡城兵长刚刚带领众兵撤出南角街,就见十字中街黑压压地铺满了城民。粗论其数量,比原先银三所领南角街义军整整多了十倍不止。
“报——!”报信兵狼狈跑近,“兵长,不光十字中街,整个南城全是老百姓组成的义军!”
兵长横握马刀低吼,“城民造反,杀无赦!”
银三所领全是乌合之众,没正规军那么讲规矩,一声“北鹘恶犬,滚犊子”吼得是震天彻地。
刀兵见血,攻势如虹。
两方兵阵杀红了眼,把云州城的十字中街变成了南北之争最初始的“角斗场”。
“快、快去通报萧大人!”
眼看抵挡不住诸多暴民的进攻,巡城兵长一声大吼,调转马头往巷子里钻。
然而他刚刚转弯进入小巷,忽见浓烟中隐隐约约一匹白马,马上那人的身前还护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烈、烈衣……快,快抓住他!!”
众兵朝着滚滚黑烟扑过去,赤松马引颈嘶鸣,马蹄扬起,直逼众人奔来。
紫瞳马堪比杀骑战神,一声嘶鸣惊彻危宇,兵长所骑战马被这气势逼得连连后后撤,后蹄不慎被泥草绊住,马身不堪重负猛地一歪,兵长不慎跌落马下。
“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