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二、问鼎之战(9)
陈寿平骑着战马一口气奔出富河城三里地,终于在快要转去断红崖的小路上追上了三雪。三雪听见他不紧不慢坠着的马蹄声,劲鞭一挥,赶着马儿快速往崖上跑。
等她一口气跑到崖顶,陈寿平也不声不响地跟了上来。
三雪跳下马,走到崖边的山石旁盘膝坐下,用袖子胡乱地擦了一把鬓边的热汗,被崖顶呼啸的厉风一吹,方才大帐中燃天的怒火也被吹灭了大半。
“你跟过来干什么?”三雪朝身后瞟了一眼,怒气冲冲地问。
陈寿平叹了口气,走到三雪身边,蹲下身,从怀里拿出她最初时相赠的帕子,替她擦了擦鬓边的汗,“傻姑娘,这不是回九则峰的路。”
三雪劈手夺下棉帕,使劲揉了揉,正打算撕,却见帕子上绣着的两只“鸳鸯”身上竟暖暖泛着金光,似点了满身的金鳞。
陈寿平皱起眉,认真地说,“从澜月火丘的粮库中缴了两盒烙铁时上色用的金粉,富河城不制铁,我就拿来用了。”
三雪绣活粗糙,两只戏水的鸳鸯绣的像两只呆头呆脑的胖鹌鹑,翅膀上乱七八糟缠着毛躁的线团,绣面纷乱,根本分不出正反,倒是点在线上的金墨熠熠地发着光。
三雪摸着自己绣的胖鸟,忍不住评价道,“确实是丑。”
陈寿平认真地点了点头,绷着一张脸,“那我想办法洗净。”
“不用了。”她将帕子塞回袖筒,偏头看着陈寿平,“你点金粉作甚?”
陈寿平随着她席地而坐,一板一眼地答道,“你第一次上战场时,穿的就是一身金甲。”
三雪一愣,“我不记得了,什么时候?”
“泽济三十年初秋,西沙黑水的四屏县外,我无意间救你那次。”
三雪这才想起来,他说的竟然是四年前自己带着鸿鹄的兄弟袭击小股敌军不利,被困西沙时,初遇陈寿平的那一战。
她搓着脚底的碎石,怒气未竭,“那次我扮的可是男装。”
陈寿平看了一眼她高高束起的发髻,沉默片刻,照实评价,“可哪次都不像。”
“……”三雪转头看向他,认真地问,“我教你一句话,你听不听?”
“你说。”
三雪摆正身体,教书先生一般轻晃着脑袋,拖起长音念叨,“人说眼执偏见,犹如在朝晖之下揣度阴雪。你明明连一片乌云都没见,又何必躲在屋檐下视人呢?”
陈寿平微微一愣,随即笑着点头,“是老师的原话,他曾说与我和季卿听,季卿怕是又学给了你。”
三雪尴尬地咳了两声,佯装镇定,语重心长地说,“那既然是你老师的原话,你就该遵从师命。九则峰和断红崖一样,我们有能争擅战的匪,你们有枕戈待旦的兵,同样,我们有背叛寨门的万八千,你们也有反杀同盟的穆争鸣,人心都有正反两面,大将军,放眼青山,山明海阔啊。”
此刻的陈寿平就像是个被老师训斥后幡然悔悟、正认错罚站的乖学生。三雪顿觉好笑,又问,“记住了没?”
陈寿平忙虚心地说,“英雄不问出身,我记住了……对不起,是我的错。”
三雪心里蓦地一松,从初遇至今,这还是陈寿平头一次低头认错,不经意间,她眼底剩余的那点火屑也被微风吹散了。
陈寿平不善辞令,只能攥紧她的手腕,生怕她再跑了似的,木讷地问,“还气吗?”
三雪笑着摇了摇头。
“那还回山吗?”
三雪站起来,拍了拍身后的土,走过去牵起自己的马,无奈地说,“兵都借给林竟了,就算要打,我也没兵了。”
陈寿平在她身后点头一笑。
“对了,林竟所说是不是真的?”三雪翻身上马,问话没过脑子。
陈寿平动作微滞,从容不迫地答道,“是真的。明日一早林竟携辎重回富河大营,待一切就绪,伦州的战鼓就响了。”
三雪不自觉振奋起来,“定了先打伦州?”
“是。”陈寿平将马鞭打了个扣结,牢牢地固在马鞍下,“林竟负责对抗杨辉的饮血营,不给他们增兵云州留下空档。此计是险中求胜,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更不好在万事完备之前与先遣军明说,便只能暂且按下不表。”他走到三雪马前,笑着说,“你下回要听,就留在帐内大大方方地听,偷听军情是要被问罪的。”
“啊……”三雪张着嘴,哑口无言。
陈寿平未想她难堪,忙朝她递出手,“可以么?”
还没等三雪反应过来,陈寿平利落地翻上马背,从背后搂住她,“阿雪。”
三雪脸一红,回头看着他。
“还记得当年你送马镖来军营时,与我说的第一句话吗?”
三雪忆道,“‘你要的战马都在这了,请大将军过目。’”
“第二句。”
“‘我和马都不走了,我也要留下来打仗。’”
“第三句。”
“‘你欠我鸿鹄一个人情,不能不应。’”
陈寿平边催马下山,边犀利地问,“这句话是不是他教的?”
三雪见实在瞒不过去,只好坦白,“临出山前二爷教的,他说若你不肯留我,便让我跟你说这句话,他说你是守信之人,定然不会拒绝。”
陈寿平无奈一笑。
“你笑什么?”
“九则峰赠马的人情,我早在七年前就还了。”
“什么?”
陈寿平缓道,“那一年隆冬,断崖石头房边,我答应季卿,带走靳王。我答应,我会赌上自己的性命,保王爷周全,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他。那之后的六年,我带王爷南征北战,都是为了履行对石头房主人的承诺。”
三雪眼光凝固,不解地问,“既然你已还了人情,为什么还答应留下我?”
“我答应留下你,不是因为那人一句话,全因为私心。”
三雪竟像是哑了一样,睁大了眼睛。
“后来真见你上了战场,发现你御敌的英姿和绝妙的枪法,绝对不输任何一名男儿。我才明白,季卿答应你留在军营,也不全因儿女私情。”陈寿平将臂护上的金甲拆下,牢牢地绑在三雪的腕上,“父亲生前曾告诫我,铁甲无分男女,只断忠奸。他还笑说,若我真能讨一个女将军回家,那才是我陈家祖上积德。你说你从没碰过‘金衫’,可世间女子姹紫嫣红,哪有你这身戎装好看。阿雪,嫁我吗?”
三雪脑子一懵,做梦似的点了点头。
英武的将军厉兵秣马,驰骋沙场,那是她梦里能见的样子。
初遇那年四屏秋水,布了满天红霞。
二爷说,要娶鸿鹄的女子,无论身家,都是要入赘的。
他陈寿平三代将门,臂护的金甲上刻着陈家的族藤,如今被刀锋一划,将鸿鹄拜山令上的云纹清晰地叠在了上头。
从此抬眼青山,山明海阔,陈大将军的骨血里既然同样烙上了“匪”印,便再不敢偏见识人。
“那个……帕子能还我吗?”
三雪攥紧棉帕,“胖鸟太丑,回头我绣个新的。”
陈寿平板板正正地摇起头,“绣活不适合你,金粉值钱,我凑活用。”
三雪被他这话噎得嗓子眼疼,总觉自己答应得飞快,是不是便宜了这不懂风情的榆木疙瘩。
两人下了山崖,快马回到富河军营。
当晚,陈寿平便按照林竟所言,将所有参将召来营帐,与他一起,苦口婆心地分析了一整晚战局。
次日清晨,“甲”字号仓储将运往富河平原的战粮备好,足足装了二十车。陈寿平专门派出了监粮官和近千名护卫,由林竟领兵,押运着粮草回富河大营。
送行的路上,陈寿平亲授军衔,将刻有镇北大营的明光甲递到了林竟手中。有陈大将军亲自盖印承认的军衔,当年递到丁奎面前那张被二爷盖了假印的任命文书便彻底不作数了,丁老头要是知道他林竟真穿着一身明晃晃的战甲回城,估计能抱着他哭起来。
深知此甲来之不易,林竟抱着它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陈寿平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说,“林总兵,战后回到幽州,我请你喝酒。”
林竟翻身上马,不怀好意地瞧了三雪一眼,调侃道,“是喜酒吗?”
“林竟,我揍你啊!”三雪扬鞭追去。
三匹战马狂奔于荒野,烈风如刃,卷起息息泥草香。
三日后,鸣战鼓。
林竟领三十万大军直逼伦州蛇尾河,意欲压兵杨辉的饮血营,不给他任何出兵增援云州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