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在沙海间织染成阴雪,一下就是十年。
众位参将不敢进言,前厅死一般宁寂。
“你们都先回去吧,守好自己的岗,此刻谁出乱子,我办谁。”
“是!”众参将赶忙从沾着腥风血雨的铁牢中退了出来,谁也不会那么不长眼,非去招惹正在震怒中的修罗。
只有秦潮胆气足,他走到二爷身侧,拧着眉问,“将军,杨辉以南朝百姓作为‘肉盾’,简直十恶不赦,为何不下令攻城!”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着他,“派你去,你敢吗?”
“我——”秦潮双膝砸地,狠狠地磕了一个头,“大不了鱼死网破,多杀一个饮血营贼狗,换一条命出来!为将者,生不畏死,有何不敢!”
二爷躬身,虚虚地抬了他一下,将他扶起,“你也说鱼死网破,那又何必无缘无故送这颗人头。秦总兵,你的任务是死守云州,其他的,你不用管。”
秦潮微微抬眸,他从这个年轻将军的眼中看到了被逼至绝路、仍能泰然以对的从容。
“是。”秦潮短促地应了一声,转身刚走到门口,又折身道,“将军,鹿山……还在雨中跪着呢。”
“……知道了。”
二爷孤身一人站在如浸了墨般的灯影下,喉间血气凝滞,一颗心像是被久等在侧的鬼爪狠狠攥住,毫不犹豫从他暖热的心窝里连皮带肉地掏了出来。
此刻放在枯槁的骨架上,还意犹未尽地跳着呢……
他紧紧闭上眼,终究难敌上涌的怒浪,整个人像是瞬间被熔浆吞没,一拳砸在冰冷的条案上——
轰地一声——
条案震裂,指骨染血。
终于,滚至案角的茶碟、燃烧的灯蕊、连同帅府围墙刚刚砌燃的希望……一并入殓了。
大雨砸在鹿山的后背上,将他从不弯曲的背脊砸至痉挛。
他的双膝跪在泥泞的石板上,大雨冲尽了那夜他蹲在地上,怎么都擦不净的血。
忽然一柄油伞遮在头顶,鹿山抬起头,两眼发黯,“我死不足惜,对不起你。”
二爷朝一直杵在门槛边、不敢发声的李世温看了一眼,吩咐道,“去煮碗姜茶,他这样淋雨,会受寒的。”
李世温狠狠点了一下头,立刻往后院柴房跑去。
“起来,跪在这像什么样子。”二爷冷声斥道。
鹿山梗着脖子,执意往雨中挪了几步,似非要挪出油伞足以遮掩的范围。
“你为什么不骂我,打我,或者直接杀了我!这些天……只有我一个人守在王爷身边,只有我知道他蛊毒未解,你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
他狠狠擦去脸上的水,也不知是泪还是雨。
二爷神色如常,狠握住伞柄的手心微微一缩。手背方才倒扎了几根木刺,被他用匕首活生生地挑了,留了几个窟窿,此刻被雨水一灌,倒清清净净一滴血都不剩。
“起来吧,有什么话进屋说,眼下我要顾念的事情多,你要是病了,不是给我添麻烦吗?”二爷轻声哄道,“听话,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向来如此,鹿山那一身决不服软的刺只眼前这个人能碰。他抿着被自己咬破的薄唇,颓着双肩,不闹不吵地爬起来,跟着二爷走进屋里,却把自己摆在门边一个漆黑的角落里,就着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淌水。
二爷也不逼他过来,言语温软,“你怎么发现王爷的毒没解的?”
“北耳。”鹿山声音艰涩,“那天陆荣和谢冲走后,王爷一个人在穹顶的‘北耳’里待了很久都没出来。我和李世温进去的时候,他应该是刚刚毒发过一次。我是一个人摸进去的,北耳很黑,他不让点灯。我知道陆老三没了,他心里难受,所以也没敢靠近他……他应该是哭过,可我明明……明明看见他眼角挂着的不是泪……
“是什么?”
“……是血。”鹿山用湿哒哒的袖子随意抹了一下眼睛,心里愈发难受,“然后我就逼问他,他实在瞒不住,就告诉我了。他命令我不许跟任何人说,装小蛇的竹筒也是我一直帮他保存的,全都背着你……”
“唔……”二爷心腹间猛然一阵痉挛,疼得他后背紧缩,咬着牙捱过第一阵,胡乱地抄起桌上洒了半杯的冷水强灌下去,痛喘片刻后,几乎将半身的重量都泄在了沙盘上。
鹿山疾步过来,一把将他扶稳。
同时,李世温也盲冲了进来,快速斟了杯姜茶,递到二爷手中。
三人手忙脚乱,相安无事,各郁闷各的。
片刻后,堂中重新点燃烛火,一杯姜茶入腹,二爷脸色稍缓,这才有力气续上方才的话。
“孟春兄,事已至此,即便你自残至死也无济于事。”二爷轻轻捻动手指,愠怒道,“我知道王爷的脾气,是他累你左右为难,生不如死。简直不是东西。”
鹿山双眼充血,心里一揪一揪的疼。
二爷缓缓起身,走至沙盘前,“伦州战局巨变,始料未及。杨辉孤注一掷,效仿当年的呼尔杀,以‘人墙’挡于阵前,逼我军将士动刀。动与不动都是死——动了,无辜者众死,不动,我军将士死。云州在烈火中复城,杨辉到底是惧怕了……估计自从萧人海撤军瓮城,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此番大动干戈,是要折了林竟的筋骨,妄图断云州一臂。”
鹿山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可杨辉这么做,简直是不给自己留退路。”
“恰恰相反。”二爷道,“他逼退林竟,将肉骨悬于城门,正是为了给自己找退路。”
“怎么讲?”
二爷指着沙盘上寒鹰山的方向,“首先,杨辉深知,有林竟虎视眈眈地屯兵伦州城外,自己就如同一只被林竟圈养在笼中的狼,只要林竟屯够粮草死守上三个月,伦州城不攻自破。因此,杨辉必须想方设法,尽快将这头猛虎驱逐伦州,他才好腾出手,去收拾另一只孤鹰。”
“另一只?”鹿山疑惑道,“难道是指……萧人海?”
二爷不置可否,“再者,寒鹰山地处伦州西北,萧人海和陈寿平汇战于此,已经快十天了。可你们看,杨辉有半点要增援的意思吗?”
鹿山缓缓摇头。
“萧人海后无援给,前有重兵,又是刚刚从云州瓮城惜败撤军,再加上此前的‘御龙铁’一役,非但差点污了萧家军在北鹘朝野的一世忠名,还险些断送北鹘国祚,这一切都使萧人海宛如惊弓之鸟,于是此刻他亟需一场堂堂正正的胜仗稳固军心。可显而易见,杨辉……并不愿投其所好。”
李世温疑惑起来,“萧人海是杨辉的主将,杨辉几次三番无视萧人海的增援令,若真惹怒了他,岂不是自掘坟墓?”
二爷意味不明地说,“那如果这只‘孤鹰’自断双翼,再飞不回大都,杨辉那座亲手掘好的‘坟墓’不就能轻松易主了么?”
李世温好像听明白了一些,“所以您的意思是……杨辉想看着萧家军打败仗,让他彻底失去北鹘‘杀神’的宝座?”
“仅仅是这样,哪能扑灭杨辉挤轧在心里这么多年的恨呐。”二爷深深叹气,虚虚地扶着还在隐隐作痛的心腹,“无论是以‘肉盾’杀退林竟寻求喘息,还是迟迟不增援萧家军,抑或专注城内、绝不主硬冲猛攻等等……都是他给自己寻求的‘退路’。杨辉很聪明,明白审时度势,欲盖弥彰,也知道穷寇莫追,养精蓄锐。”
李世温看二爷额头一个劲冒汗,脸色几乎和惨白的烛光晕成一片,忍不住担忧地问,“要不要……给您找个大夫来?”
“不必。”二爷忙按住李世温,沉道,“从现在起,你二人切记,凡事照旧,王爷余毒未解之事只准圈在帅府,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用食指重重地敲了两下条案,语气一沈,“如今王爷的命就搁在这张条几上,多少人等着剐呢。弱点要是先一步落在敌人手里,我们的胜算就更加渺茫了。”
李世温还想说话,却被鹿山伸手扯了一下。
“好了,今天太晚了。世温,你把小鹿领回去,盯着他换身干爽衣服。这一战……容我再好好想想。”
李世温连忙点了点头,扯着和鹿山离开了。
再一会儿,小敏悄悄走进来,二爷连忙转过身,“王爷怎么样?”
“我用蛊蛇暂时抑制住了毒性,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小敏难过地说,“他方才醒了,遣我来问您……想喝他煮的白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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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卷来啦~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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