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敬被他推得向后趔趄两步,低下头,像犯了天大的错。
“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一个字别落。”
“是。”薛敬连忙将昨夜在南角街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顺便还提到了李世温查“弓|弩”的结果。
“我今日审过城门口募工的兵长,也看了记录名册,再加上许大有的描述,大致可以断定,混进大力中的杀手应该是易过容,而且盯麻子脸他们好几天了,直到听出他们是帅府派来罚工的,昨天才用一顿酒套出了话。”
二爷深叹一口气,手指捻紧,“是我疏忽了,那三人按说是因我一句话被罚去城门的,没想到……敌人竟然会潜伏在运砖的大力里。”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薛敬唯恐他因此事自责,连忙劝道。
二爷却根本没工夫自责,忙按住薛敬,又问,“南角街遣散了么?”
“没有。”
“瓮城那边呢?”
“只换了几个监工的兵长,城内一切照旧。”
二爷点了点头,“你没有因此事大动干戈,便还稳得住,若不然只会自乱阵脚。五个人……五个人散进城里,便如大海捞针,而且他们肯定趁昨夜就带着林小孟离城了。”他缓步窗前,抬手摸着正在窗棂打盹的白鸽,“林小孟始终是扎进皮肉里的一根软刺。当初我将他秘密转至南角街单独关押,却没有放进总督府或者帅府,一方面是担心总督府人多眼杂,新旧首府交接之时,会有敌军的奸细混迹其中发觉端倪;另一方面,我是想他远离阿灵,离得越远越好……”
……却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犯了手谈大忌。
薛敬走到他身后,“林小孟在旁人眼里,就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屁孩,知道他与十四年前那场大火有牵连的人城内不超过五个。你将他不谨不慎地丢在一个满是三教九流的犄角旮旯本没有错,是敌人病急乱投医,恰好钓到了大鱼。”
二爷隐隐一叹,“可如此一来,你余毒未解之事就率先暴露了。”
薛敬刚要开口再劝,却听他话音一冷,“罢了,知道便知道吧,始终藏着掖着,也是畏首畏尾。”
见他眸中杀气肆虐,全无昨日逆血之兆,薛敬这才放下心来。
“对了,你方才说碑界处冒头的杀手是淳王的人。”
“从弩上看,是岭南派来的。”
“这就怪了……”二爷颇感疑惑,“谁会选在敌人惊弓之鸟的时候刻意再暴露自己一次,此举怎么看都有种画蛇添足的……愚蠢。”
薛敬将声音压得极低,甚至有些嘶哑,“也许是有人等不及看北疆初定,想趁乱斩草除根。”
二爷转头看着他,方才意识到,同根生出的劲草一分为二,要将人逼上死路的人是他的大哥。
人心是血灌肉填的,到底还是会疼。
“殿下……宽心方能长足,走一步算一步。”
“好。”薛敬在他耳边笑了一下,“警世恒言,你自己也要记着。”
答应得这么朗利。不过也是,要说薛敬这人,向来知晓宽人慰己,天大的事当被盖,鲜少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惊他的心……
自己除外,如今怕要再加一个阿灵。
二爷瞧着薛敬,却见他眉眼含笑,深净的眼波,犹如吞噬人间万恶的乌海。
薛敬被他盯得不明所以,凑过去眨了眨眼,“怎么了?”
二爷别过眼,方才意识到自己走神时不小心撸掉了鸽子尾巴上的几根毛,气得小胖墩跺了跺脚,展翅飞上屋顶,不打算理他了。
结果鸽子扑腾翅膀的动静倒是震醒了薛敬,立刻将二爷挤在窗棂上,语声一凉,“差点被你混过去了,天下间的‘生意人’若都是二爷这种,我们这些老实人还怎么活?”
他方才“不打自招”,把林小孟和弓|弩的事一不留神全交代了,结果这人倒是守口如瓶,半点要谈鸽信的意思都没有。
二爷见情势不妙,连忙抽|出袖筒里备好的信拍进薛敬手里,趁他接信的档口侧身滑出了他手臂的桎梏,“你自己看。”
薛敬展开那封信,仔细瞧了一遍,“这什么鬼画符?”
二爷一边整理着博古架上方才被自己不慎撞歪的瓷瓶,一边心不在焉地说,“戴帽子的小人是萧人海,那群‘木头棍’一样的……唔……是萧氏一族。”
薛敬再次看向那张纸,片刻后背脊一阵恶寒,差点惊掉下巴,“你!”
二爷没料到他这么大反应,转头悠然地瞧着他,“怎么了?”
“你……”薛敬快步走到他身边,难以置信地问,“你抓了萧氏满门?!”
“一百三十二人,一个不少。”
“……”这手段简直石破天惊,薛敬愣了半天,连眼睛都忘了眨。
二爷将最后一个花瓶归正,转身坐回书案前,“穹顶一战之前,‘东火’还未引燃,萧人海为求解药左右摇摆,始终不肯彻底倾向我们,于是我在帅府前院见过他一次,这事你知道。”
“所以,然后呢?”
“为了取得他短暂的信任,让他不至于临阵倒戈掣我们灭穹顶的肘,于是我不得已送他一计——在给他看‘起居录’的时候,顺便赠了他一张路线图。他便是用我给的路线将萧氏一族提前迁离了大都。如此,他才彻底导向我们,在随后的‘御龙铁’一役中无所顾忌,保下流星的同时,顺势除掉了乌、炎二党。”
薛敬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怎么能确定萧人海一定会按照你给的路线走?”
“他当然不会,但当所有去太原府的路都被封死的时候,就别无选择了。”
“什么叫‘所有的路都封死’,他们——等等……”薛敬倒吸一口凉气,“这路线图你不只给了萧人海……你还给了谁?”
二爷抬起眼皮,借着葳蕤的烛火,冷飕飕地笑了笑,“你都猜出来了,何必这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你……”薛敬快速绕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说,“你还给了杨辉?!什么时候?”
“还是那一次。”二爷坦白道,“我抓的那几个从总督府秘密出城的‘信虫’都是被乌藤风用人情利禄收买的萧府下人,其中有一个人,他的信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信尾处有一枚用针纹过的鹰尾图腾,是伦州饮血营的暗标。那个人是被杨辉收买的。”
薛敬更为震惊了……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萧人海果然是北鹘朝野养出的一只“鸷鸟”,他当时身边的下人里不光混迹着乌、炎二党的耳目,竟然还有杨辉的。所以早在穹顶大战之前,二爷就已经将今日云、伦二州双兵对阵的局面想到了。所以他故意放走了那只杨辉的“犬”,顺手在他带去伦州的密信里夹了一张和赠给萧人海一模一样的路线图。
“萧人海心存疑虑,自然不会让他的族人完全照着我给的路线走,但是百来人乔装改扮逃难北疆,不可能不引人注意。杨辉想要制约萧人海,最好的办法就是攥住他族谱的命脉。以杨辉的个性,他必然会派出饮血营死守所有通往太原府的官道——于是萧氏一族在发现所有官道都被杨辉封死时,就不得以退回到我给的路线图上。”二爷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指着从澜月火丘走桑乾河水道入烛山的这条路,“因为我给萧人海的图中还夹着一段手信,那是唯一能过路的通关文牒。但是巧了,杨辉想攥紧萧人海的喉咙,我也想。”
“所以,萧氏一族自投罗网,是被你倒逼着心甘情愿落网的?”
“差不多。”二爷又道,“小胡将军不负众望。我当初号令‘南水’,故意让陈寿平留胡立深固守澜月,就是为了今天拦人。因为我给出的军令是——‘死守澜月,绝不妄动。无论是杨辉、还是萧人海的人马过境,务必将他们拦在此地。’”他又瞧了一眼那幅四不像的画作,有些无奈,“我这徒儿哪哪都好,就是画丑,倒像我教出来的。”
薛敬拿鼻子嗤了一下,坐回案前,不想搭理他。
这前前后后算个什么?不光是杨辉和萧人海,连带着自己也被他蒙在鼓里。
这人心肝上始终开着十八个窍,每个窍眼上再生出十八道门,任你十八般武艺也招架不住,回回被他算计了还心甘情愿地帮他数钱。
“你说说你,照这样算计,身体能好么?”靳王殿下学着老大夫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敲着桌子语重心长地说教。
二爷走回他身前,斜靠在书案上,笑着问,“殿下,十万兵还留吗?”
“嗯?”薛敬抬头看他。
“那日我问你寒鹰山如何一战,你说让陈寿平全力协战林竟压兵富河,给你留十万克敌,眼下呢,还需要十万吗?”
薛敬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怎么也留下几千人撑撑场面,好歹本王这脸不能丢。”
二爷挑眉一笑,“鹿山!”
早就等在窗外的鹿山立刻推门进来,“说。”
二爷朝外头指了指,“让姓祝的从地牢里滚出来肃军,云州府不养闲人,让他把手底下那些光吃不练的酒囊饭袋全都打发走!云州城从今天起亥时宵禁,进出城门必须严查,再敢有一只‘虫子’放进来,我拿他开刀。”
※※※※※※※※※※※※※※※※※※※※
前情:
二爷给萧人海出计谋让他把萧氏一族迁离大都:382章
被二爷抓到的出城报信的下人,手里的信上有饮血营标识:384章
”南水“让胡立深死守澜月:406章
喜欢战山河请大家收藏:(www.zeyuxuan.cc)战山河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