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〇、名录
暗虫昼伏夜出,烟尘肆虐。
偌大一座云州城因为南角街骤遭杀祸,再次草木皆兵。
祝龙褪去一身光鲜亮丽的甲胄,被鹿山从牢笼里“请”了出来。这人自罚禁闭半个月后,从头到脚像是换了一个人,从嬉笑怒骂的浪荡子变成了沉默寡言的红尘客,仿佛一夕间那身任意胡为的胎骨都被鹿云溪裁衣制鞋的剪刀剔干净了。
一旦心生愧疚,茫茫人海再无纷争。
然而愿意自扫门前雪的人少之又少,于是世间杀戮不断,都觉自家头顶的霜瓦是亮的。
三天。
祝龙只用了三天,就将祝家军自兵长以上所有将位全部肃清,连监马盐的小小军典都以“马粮配比不均”为由撤了职。自此祝家军晨起练兵,昼夜巡逻,城防外扩十五里,连碑界处乱飞的乌鸦都被驱干净了。
眼瞧着祝龙彻底收回了东摇西摆的怨怼心肠,拿出了匕鬯不惊的狠厉手段,二爷长出一口气,终于腾出功夫,开始着手整理前云州府卷宗库中的海量文卷。
他这人一旦扎进什么事里,向来废寝忘食,这几日都是天不亮离府,踩着梆子声回家。薛敬也忙,为了协调寒鹰山的兵力,同样早出晚归。结果两人入睡晨起的时辰刚好岔开,明明同在一个屋檐下,却见天瞧不着人影。
今天倒好,薛敬回府时梆子刚敲了一下,后院黑黢黢的竟还一点人气没有,一问小敏才知道,那人刚传话进来,说卷文字密,为尽早阅尽,索性这几天不回家了。
靳王殿下俊脸一黑,在张老头一连串的“岂有此理”中一跃上马,直奔云州府。
一推开卷宗库的大门,就见李世温和鹿山脚尖贴着脚背,正闷着头搬运文卷。
宗卷成山地摆满了整个大堂,几十排书柜全被他们搬空了,十几盏油灯分布各个角落。鹿山忙得脚不沾地,李世温人在最外,第一个瞧见薛敬走进来,连忙朝后头喊了一声,结果二爷随口应了一句,估计连眼皮都没功夫抬。
薛敬绕过堆积的书山,来到最后排的墙角,只见那人坐在地上的软蒲团上,正埋身书海,认认真真地做着书录。
听闻动静,二爷抬头瞧了薛敬一眼,伸手敲了敲他的小腿,从他脚边“拯救”出了一本尚没干透的书录。
“……”薛敬哭笑不得,只得把自己塞回两扇书峰间一人宽的过道里。
等一本文卷读完,二爷这才腾出空问他,“你怎么来了?”
薛敬从齿缝里“咝”出凉气,“你可真行,都学会夜不归宿了。”
二爷没工夫听他闲贫,埋头苦干的时候最忌有人打扰,甚至有些嫌他烦。薛敬清楚他的脾气,只嘟囔了一句,就乖乖闭了嘴,蹑手蹑脚地给自己腾出个地方,规规矩矩盘膝而坐,帮他归置已经校对完的卷宗。
李世温捧着半人高的书卷奔过来的时候没看清书道里坐着个人,一不留神差点被坐佛似的靳王殿下绊一跟头,幸好鹿山眼疾手快从背后扯了他一把,否则从天而降的书砸进刚刚理完的书卷里,他今天就不止挨一顿骂这么简单了。
“啧,留点神,冒冒失失的!”薛敬扶着被几本厚册子砸疼的左肩道。
“属下……属下该死!”李世温连忙躬身去整理砸乱的卷宗。
“搁着吧。”二爷对李世温道,“你和小鹿回去休息,留把钥匙给我就成。”
鹿山将最后一摞垒好,犹豫着开口,“……这么久远的事,还能找到吗。”
二爷笔一缓,“说不准还有没被销毁的漏网之鱼,若不找就更找不到了。”
鹿山默默点了点头,朝李世温使了个眼色,“那明天同样时间,我俩再来。”
两人走后,薛敬疑惑地瞧着他,“你在找什么?”
二爷意味不明地说,“我想瞧瞧三十四年前的云州城。”
薛敬立刻明白过来,“你是要找宣南王姚疆生前在治时的事吧。”
二爷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薛敬扫了一眼他手边已经看完的几十摞书卷,叹了口气,“没有是么?”
二爷叹息摇头,“一个字都没有,连那些年与宣南王无关的民生、募兵、苛捐杂税等都言之寥寥。这个人就好像被人用刀从卷宗上剐去了一样。”他从一本书卷里翻出一张地图递给薛敬,“唯一找到的和宣南王有关的东西就是这张三十多年前云州府的城防舆图,也只是不痛不痒地标记过‘佛生堂’的前身。我想方怀远秘密藏匿城中的那两年,应该是冒险疏通过人脉。他留在瓷丰斋的那张城防图应该就是这张图的拓本。”
“有人摧毁了当年的文献。”
“情理之中。”二爷笑了一下,“我若是云首,也不愿自家主子经手的那点功过有迹可循。若不然,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真被我这样的人翻出来,靖天‘功伟簿’上的鉴文说不准要改颜色了。”
薛敬无端皱起眉,“所以你怀疑云首是宣南王当年养在云州的部将。”
二爷深吸了口气,“即便不是部将,也当是他最信任的人——亲属、至交、恩部……都有可能。”
薛敬想了想,“我记得宣南王死的时候也才刚过而立之年,尚未娶妻生子,父母早就不在了,大哥在早年援战西彊时不幸染了鼠疫,没撑到回家就病死了,唯一一个胞弟也同他一起,在解了五王战危后,于返云途中被叛军杀害。从姚家祖辈起,一家老小全都捐躯沙场,绝对称得上是国之志士。按理说……宣南王应该没有在世的亲故了,我看也只能从至交、恩部这两方面下手。”
二爷露出为难的神色,“便是这两方面不好查。你想,即便宣南王还留有恩部,情分深的,如陆向林,说不准早已投身鬼门,做了‘九龙铃刀’中的一把;情分浅的,要么大难临头各自飞,要么原本就是边缘人,根本连成为‘九龙铃’的资格都没有。而‘至交’……”
他望着无尽卷海,一声惜叹。人海茫茫,能与人深交者可及天南海北。就算世间真有这么一个人,肯不惜一切代价,愿为宣南王立血誓、报血仇、毁天灭地、倾覆所有……那一个“故交”的名字也录不进这冰冰冷冷的官府卷宗啊。
一片汪洋,大海捞针,想从这里头断云首的来历,委实天真了些。但眼下,他手中只有这万万张看上去没什么用处的白纸黑字了,无论如何,也要将每一个字读完。
二爷快速收敛心绪,将注意力放回下一本卷文上。
薛敬原本是来劝他回府的,没成想竟着了他的魔,也跟着翻阅起来。如此这般,两人挑灯夜战,颇有些少年时寒窗苦读的架势。
“啧,小时候读四书都没这么用功过。”薛敬靠在书阁旁打了个哈欠。
二爷撑着手臂,一边研磨一边笑他,“你在这里耗着做什么,回去休息吧。”
薛敬凑身过来,伸手撩开他险些落进丹墨的发梢,“哪有我去找周公对弈,留你一人废寝忘食的道理。”
烛火虚晃,他眉目如刻,他挪不开眼。
等反应过来,软唇黏在一起,分都分不开。
深夜下起了疾雨,雨越下越大,夜风从年久失修的窗缝灌进来,“哗啦啦”一阵响动,将刚铺满一地的书录刮成天女散花。二爷快速推开他,手忙脚乱地去捡,结果一不留神撞到了背靠的书柜,柜子晃荡几下,从最顶上跌落了一册积满尘灰的卷宗。
要说这倒霉玩意砸着人原也不打紧,然而看进靳王殿下眼睛里,这本软册霎时变成了穿顶的刀,他想都没想,一把将二爷往身前一扯,结果书没砸着人,他自己脚底不稳,一不小心撞翻了两座本就不怎么稳固的巨型“书峰”——
“哐”——
“小心!”二爷扶着他闪向窗边,书峰歪倒时,两人重心不稳,薛敬下意识凌空翻身,将二爷护在身下,落在了铺好的软垫上。
“咝……”密密麻麻的“书雨”一本不落,全砸在薛敬的后背上,疼得他倒抽凉气。
“你!”二爷吓了一跳,想起身却被人和书一并压着,又力不从心地跌回蒲团上。砚台撞翻了,沾了一地、一手、一袖的红墨,二爷气结,“你……你是没事干了,专来霍霍我的么?”
薛敬被砸得头晕眼花,心虚又嘴硬,“我!我还不是看你太累了,想帮你!”
二爷扫了眼满地狼藉,喘匀一口气,费劲地说,“那可真是谢谢尊驾了。”
真是只蛮生荒长的野豹,刚长大下山,就横冲直撞地霍霍良田。
“起来,别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