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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八三章 一悔(2 / 2)

雷鸣之后,万籁俱寂。

当年名震京师的十六爷,一旦弃了双刀,拾回曾被自己亲手丢弃的旧友,便如一匹解缠束缚的黑豹,周身杀气渐次逼人。

人间恶道,魇鬼横行。就算曾是恶贯满盈的刹罗,一旦披上济人救世的裟衣,那柄沾满血的苦杖依旧能劈落鬼牙,庇佑金身。

葛笑最不愿回忆起的点点滴滴,随着手中软剑无骨般出鞘,霎时激焰般沸腾。他撞进那片血海的身影,一如十多年前靖天城无数无声无息的永夜间、浮沉宦海的一盏枯灯。

蓝舟激战间被他的身法震得挪不开眼,忍不住夸他,“哥,你真好看!”

“你他娘的给老子闭嘴!”葛笑破口大骂,“别耽误功夫,快进寺救人!谢冲!”

谢冲已为蓝舟断开了一条往后门的通路,“四爷,快!我二人挡他们一阵!”

小门逼仄难入,被两柄软剑封挡,攻杀至此的饮血营士兵一时也失了章法。

“饮血夹机巧暗装于右臂,谢冲,断他们双臂!”

“好!”

金云软剑灵巧如蛇,与急攻猛催的血夹相比,更难驯服。只要缠上手臂,以巧力一卷,锋利剑刃削铁如泥,更何况是一碰就断的人骨。鲜血从断裂的臂疤喷出,惨叫声扎碎双耳,鲜血四溅。

见火舌就快蔓延至大钟,蓝舟不再犹豫,飞快撞进寺门。

寺内,金钟被火焰烧至暗红,蓝舟踢开大钟下的暗门,义无反顾跳了下去。

然而地门下空无一人,连挣扎的痕迹都没见。身后忽然传来踩草的脚步声,蓝舟赫然转身,长鞭出手——“谁!”

那瘸腿禅师不闪不躲,白白挨了蓝舟一劲鞭。蓝舟蓦地收回长鞭,眼神似蒙着一层真假难分的水纱。

“是一悔禅师。原谅晚辈情急冒失,伤着您了。”

“一悔”是正阳寺那瘸腿禅师的法号。只见他不急不怒,一瘸一拐地走近一些,合掌道,“阿弥陀佛,是老衲隐在暗中,惊着施主了。”

“隐在暗中?”蓝舟笑了一下,索性开门见山,“晚辈记得第一次见到禅师,是在咱们脚底蛇尾河的浅滩上,那里搁浅着一艘起镖船,是您告诉我,那艘船四十多年前入港,船上运的都是未及束发的孩子。您认出了我鞭上的起鸢令,交给了我那面暗红色的镖旗。晚辈这里有一问,不知禅师可否解惑?”

禅师静立于明暗交叠的火光里,光影纠缠,佛魔参半。

蓝舟再近一步,低声问,“伦州府的死老鼠多么?”

禅师笑了一下,坦然道,“多啊,每一次去,都多得很。”

蓝舟神色渐冷,“若不是您在打理画轴时不慎沾上了佛前的香灰,我竟还不知,正阳寺的一悔禅师竟就是出卖我们的那只‘鬼’。但我想,您没打算要我们的命,虽然您散了假消息出去,但我朋友留在佛寺墙角的暗语,您没有擦掉。您到底是谁?”

老禅师刻满皱纹的眼角悄无声息地颤了颤,环顾这个地窖,他沙哑地说,“四十七年了……自十五岁登船起,老衲就再没见过岭南的天。”

蓝舟愕然一惊,“您——您是那第一艘起镖船上的孩子。”

“是没有用的一个孩子。”老禅师淡淡一笑,不痛不痒地说,“百草阁里的巫使称之为‘废药’,没炼成,便和其他‘废药’一起,陪着两名药童一并封在船上,北上伦州。”

蓝舟震惊地看着他,难以置信问,“您……您怎么活下来的?剩下的孩子们呢?他们还有活着的么?”

老禅师抬头看着那四四方方一个天井,火光散射,他的袈裟上如同闪耀着裂变的血斑。

“他们练兵,需要肉靶子。”

便是这样稀松平常的一句话让蓝舟倒吸一口冷气,“你说什么……”

老禅师又道,“元熙三十五年,五王之战还未开始,那时的伦州还只是北境的一个小小村落,连县郡都算不上。便是从那一年起,北上三岔口的起镖船就再没有断过,前面三十多年运来的都是形形色色的孩子——有为解行将炼出的‘药童’,有像我们这样炼坏的‘废药’,还有一些是为今后养兵训练出的少年杀手。我们被投放在这里,‘废掉’的药童便成了少年杀手的箭靶子,像稻田里汲水的秧苗,一茬一茬被他们收割。‘人’太多没地方埋,索性搅进砖瓦,砌成了第一间房,便是施主脚下这座佛寺。”

“什么……”

周围霎时射|出无数利刃,狠狠扎进蓝舟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再次环顾四周,那腐朽腥臭的尸气忽然窜进鼻息,他那快被寸断成肉糜的肝肠竟然无声无息地绞痛起来,似要被燃起的烈火烫成一汪汪盛满血汤的泥篓。

“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注1)

老禅师怅然若失,盯着井盖的瞳孔是生灰色的,好像将要被四面泥墙浮沉的死气活生生烫化一般。

“施主方才问老衲是如何活下来的——那一年我被‘投放’后,被他们砍成重伤。见我死期将至,便把我扔进了寒鹰山脚的乱坟岗。齐大人刚过弱冠,在上京赶考的路上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我。”

“原来如此……”蓝舟恍然,“齐世芳是你的救命恩人。”

“齐大人祖籍伦州,找了本地的行脚大夫给我医治,然而我右腿溃烂难治,不得已断腿保命。伤愈后无处可去,便削发为僧,进了这间佛寺。泽济十三年,齐世芳被认命伦州知府,回原籍就任。那时他早就不记得我了,直到他死去的那天晚上,我才去府中看了他最后一眼。他的手脚已经被野狗啃烂了,救不了啦……”老禅师的声音愈发喑哑,“老衲想,齐大人献城,原本也是为救民于水火,只不过红尘善恶难有分界——业火焚林,林生妙风,风卷残云,云生骤雨,雨落灭火,如此往复。施主是蓝家人,如今被困伦州,不就像那山林卷起妙风、又不慎落下的雨吗?”

蓝舟断然难以置信,眼前这位僧人竟曾是起镖船上的一名落难少年。

他在这间佛寺一待四十七年,如软丈红尘里不理纷争的看客,只能在自己的恩人将死之时,偷偷去看他一眼。他不敢收尸,不敢惊动那荒宅的一砖一瓦,只管小心翼翼地将可能蚕食画轴的耗子清理干净,试图保住齐世芳生前死后最后一丝体面。

何其卑微,何等惨烈。

人事孽账,向来漠视恩仇因果。即便从那之后古佛常伴,对于这个曾经救过自己一命、后又杀戮千万的恩人来说,哪怕清去他宅邸的一只死耗子,都算作对千万枉死者的“一念忏悔”。

那齐世芳临死前,可曾有过这“一悔”吗?

“老禅师,这里的义军呢?”

“三天前,都被抓去西边的坑圄了。”老禅师叹了一声,“他们逼老衲供出你二人的藏身之地,老衲不得已啊……”

老禅师慢吞吞地扶着泥墙坐下,卷起裤腿,卸下缠在假木腿上的绑带,从中空的木腿中拿出一个竹筒,抬手递给了蓝舟。

“这是齐大人临死前交给老衲的。施主莫怪老衲隐瞒,您这条鞭子让人心生畏惧,即便过去四十七年,当年百草阁的惨象依旧历历在目。”老禅师原本极稳的嗓音轻轻发起抖,“老衲看得出,您和您的父亲不一样……是老衲修为不济,迁怒施主了。”

蓝舟接过竹筒,顿觉五内俱焚。

这时,头顶的天井被大火断开了,火星砸进干枯的地窖,眼看坑井就要被火舌吞没,蓝舟快速将长鞭往上一卷,刚好缠稳大钟的摆心,又攥住老禅师的手臂,借着长鞭的拽力狠狠一弹,两人跳出了火坑。

寺门被撞开一道风口,后巷已断骨成垣,汇成一条血河。、

蓝舟欲冲出寺门帮战,然而逼杀至此,他来不及隔挡,被血夹逼退回火寺。

——“督帅有令,杀蓝舟,有重赏!”

葛笑浑身浴血,拼死挡住最外层的敌军,朝寺内的蓝舟大吼,“走,快走!”

“要走一起走!”腥风骤袭,蓝舟试图再次撞出寺门,内层饮血营士兵将寺门围堵,齐齐抬起“银筒手臂”——

“蓝舟!闪开!”葛笑大吼一声。

“四爷!!”

葛笑离得太远,冲不过来,谢冲在另一边被团团围住,鞭长莫及。蓝舟欲以长鞭挥挡却已经晚了,他被剧烈的火浪掀翻在地,眼看着就要被夹子削成骨柴,忽然,一个人影从门边闪到蓝舟身前,下一刻,就听见饮血夹入肉的闷响——

老禅师如山般扎在门前,袈裟被火光卷起,他全身一颤,霎时血泉迸溅。

“禅师!!”

蓝舟抽卷长鞭,鞭头如刀般甩过一排敌军的眼睛,那些人嘶喊一声,齐齐后退。蓝舟快速将老禅师搀至墙根,见他前胸破了,被血夹掏成一个血洞。

可他应当不觉得疼。霜风如刻,雕琢了这座将欲倾塌的佛寺,也将所有悲苦留在眼底。

老禅师朝着瞧着绽放金光的佛寺,如释重负地笑了……

四十七年前中秋,岭南花阳的天水真蓝,可以回家了……

前殿塌去一个角,佛像从莲座上砸了下来,老禅师胸前的鲜血顺着他的裟袍流在地上,于周身盛放一朵火色金莲,大钟被风震得嗡嗡作响,袈袍流淌金光,似照亮了离散骨肉归家的路。

蓝舟将残留老禅师胸前的一颗佛珠塞进胸口,抬手遮上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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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出自《楞严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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