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零、危棋
伦州粮仓起火至今已经过去五天了,镇北王军派出的探子一波接着一波,却迟迟未探得大开城门的消息。
那座城依旧悄无声息,只有城楼时不时冒起的狼烟昭示着里面还有活人。
杨辉就仿佛一只坐等虿虫落网的血蛛,即便食不果腹,也要张开血盆大口,撑到撑不下去的最后一刻。
靳王的手段也可谓雷霆万钧,他已分派数名信使,分至“中路军线”和“东北军线”,责令陈寿平和林竟务必守死所有进出伦州的水路和旱路,坚决不准杨辉送哪怕一封令信出城。
死守至第六天,北边终于传来鹰信。
黎明前下起大雨,雨势时急时缓,还伴随撕裂的厉风和震天的惊雷。
天色晦暗,中军帐日夜点燃火烛。
“师父,战信拿到了!”胡立深淌着泥,扒开中军帐的雨帘,低头钻了进去。
虽过了夏至,一下起暴雨,谷中还是阴冷。二爷接过战信,掸了掸信上的泥水,冷不丁被帘缝里滋滋冒头的雨风一吹,握拳咳了两声,将披风紧了紧。
阿灵贴心地走到门前,将帘缝遮好,又拿了一块石头压在帘角上。
“多谢公主殿下,来。”二爷朝阿灵招了招手。
阿灵跑过去,被他揽着靠在臂弯里,眼睛还时不时往门帘上瞟。
“怎么了?”
阿灵担忧地说,“二爷,哥哥为什么非要雨夜巡兵呢?这么大的雨,他一宿都要淋在山里。”
二爷将泥信搁在一边,也不急着看,耐心道,“雨夜巡兵是当年烈家军的惯例,凡副参以上必须参与,堪比令箭。雨雪雷风是行兵大忌,能在这样恶劣的雨夜驭马赶山,好比身负百石远途涉水,既能练兵,还能熟识地形。你哥哥这次要打的是山谷战,只靠一张舆图是万万不够的,只有亲自摸清每一块石、每一条路,才能在乱战中设伏避险。”
阿灵点了点头,“哥哥好辛苦,我长大以后,可以帮哥哥打仗,当一名女将军吗?”
二爷笑了笑,“当然。咱们南朝至今还未见过女子统兵,阿灵要是成了一名将军,定然比我厉害。”
胡立深端了一碗热茶过来,放在二爷手边,二爷一边拆信,一边问他,“蓝舟呢?”
“四爷一早就去村里帮老村长盘夏仓的屯粮,村民们打算这两日就启程南迁了,他们准备把仓里的粮食都留给咱们。那样的话,小林谷的军粮足足能增一倍还多!但师父说过,咱们绝不能白白拿人家的粮食,徒儿想待他们南迁定居之后,就差澜月火丘的弟兄送等同的粮食去他们的新村,算作置换,您看行么?”
胡立深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阵,却见师父看信时脸色转黯,眉间轻锁,似笼罩愁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问,“师父,有什么坏消息吗?”
二爷片刻才反应过来,短促地应了一声,“没什么……按你说的办吧。”
峡谷的山峰直耸入云,晨间曦照被浓雨遮挡,白昼也如永夜。谷中高瀑形成飞流,落差巨大的山涧发出落水砸石的轰响。
幽谷栈道地势高,向山坡下望,雨浪层叠涌入深林。水雾在密林上空凝成一团起伏不定的灰色潮气,宛如冬日炭火烧没堆起的烬笼,似能吸剿所有云光。
二爷撑着油伞站在谷道入口,乱风呼啸,油纸伞成了摆设,站上片刻便湿了一身。
身后的小林村断续传来喊声,听上去是因大雨倾泻来不及疏导,粮仓不慎进了水;巡视营帐的士兵络绎不绝,只要过身,二爷便不厌其烦地与他们打招呼,并婉拒了每一声送他回帐的请示。
蓝舟刚巧从村口出来,就见二爷在山口吹风,赶忙跑过来,递了他一件蓑衣。
“你这是干什么?病刚好一点就出来淋雨!”
二爷不以为然道,“我想观观天色,看大雨什么时候停,未料这雨越下越急,没有要停的意思。”
他话里带话,明者说“雨”,暗里言“战”,若不是常年在他身边察言观色,决计听不懂。蓝舟心明如镜,在“打幌子”的功夫上颇得葛笑三分真传,最会在心急如焚的战火中苦中作乐,索性笑着调侃,“我瞧二爷观天是假,等人是真。老六走了两天一夜,你若忧心,要不我帮你去寻?”
“好啊……”二爷故意顺着他的话,“你这就去寻吧,省得我身边进出总粘着个影子,到哪都有人看着。四爷到底收了他多少好处,如此兢兢业业。”
这两天估计是唯恐自己凭空消失,蓝舟连自己的军帐都不睡了,非要赖在中军帐里,美名其曰学看沙盘,实则就是盯人。
蓝舟冷不丁被拆穿,也不觉尴尬,扯着二爷走下观景的高台,引他回到营帐,这才慢悠悠道,“老六是生怕你不安分待着,所以让我一眼不眨地守着你。”
二爷取下蓑衣,用软巾擦干鬓边的雨水,“他是不是还叮嘱过你,我递的水不喝,我夹的菜不吃,连打个盹都要选去远点的地方?”
蓝舟勾唇笑道,“没办法,实在你这人太精明,不得不防。”
二爷将湿衣褪下,换了件软衣披着,坐到烛火下,继续绘他未画完的图。
片晌后,忽然没前没后地问,“那四爷呢?”
“嗯?”蓝舟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瞧着他。
“若此战持续僵持不下,四爷要如何是好?”
“我……”蓝舟被哽了一下,眼神移到一旁。
二爷笑了笑,一针见血道,“老六让你盯着我,同样也是要我盯着你。”
蓝舟收起挂在唇边的笑意,脸色微沈。
“你我半斤八两,谁都骗不了谁。老六聪明得很,押你我相互制衡,谁也走不出这小林谷。”二爷将眼神默默移到舆图上“伦州”的位置,那里墨迹未干,被昏黄的烛火一照,似洇透沉疮的脓血。
“但是老四,你我相较,杨辉或许更乐意见你。”
蓝舟眉间微锁,“你什么意思?”
二爷眸中一闪而逝的冷光转瞬被柔和取代,“没什么意思,闲聊罢了。”
这时,胡立深快步走进军帐,“师父,村里的粮仓淹水更严重了,老村长打算将粮食都搬出来,运到地势高的地方。”
二爷站起身,“我去看看。”
蓝舟急忙拦住他,“还是我去吧。以往在寨里,战马粮草我也跟着老三管过一阵,知道怎么办,小将军,你跟我来。”
胡立深跟随蓝舟走出中军帐,两人在大雨中走了片刻,蓝舟忽然滞步,“小将军,你师父最近两日有什么不对劲吗?”
胡立深一愣,“不对劲?没有啊,师父每日得空就考问我兵法,我打不上来还要打手心呢!”
“我不是说这个。”蓝舟心里突突一阵急跳,“他有没有分派过你什么任务?”
胡立深抿了一把满脸的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淌水,“就是让我盯紧北边的信鹰,若是接到了信,及时交给他。清早刚收到一封,已经交过去了。”
今日晨昏不辨,幽谷雾重,雷雨闷得人透不过气。
蓝舟隐隐觉得不妥,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好随口应了一声,带人前去村里转移粮草。
深夜,中军帐的火烛早已灭了。
二爷随意扯了件冬被盖在身上,昏昏沉沉睡到一半,身后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低叹。他朦朦胧胧睁开眼,轻缓地笑了笑,“什么时候回来的?”
靳王没敢挨床,扯了个凳子坐在旁边,“刚回来,见你睡得沉,没打算吵你。”
二爷转过身,瞧见他盔甲上湿漉漉地淋着水,连睫毛上都凝着水珠,轻轻蹙眉,“把衣服换了吧,这样湿着要落病的。”
薛敬眸色发沉,口气隐隐透着怒火,“听说你今天在谷道口站了一早?”
二爷将手边的软巾递给他,笑着说,“我倒要瞧瞧,又是谁在背后嚼舌根。”
薛敬瞧了眼几上喝剩的汤药,气不打一处来,“还烫吗?”
二爷摇了摇头,“没事了。”
薛敬叹了口气,这才起身将战甲卸去,又将湿透的里衣脱了,拿起软巾擦身上的水,“我刚一回营,就听说你淋雨伤了风,叫大夫开了祛风的汤药喝,你没事跑去淋雨做什么?气死我了。”边说边将湿透的软巾扔到一旁,手温恢复后,这才抬手去碰二爷的额头,却发现他竟始终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薛敬下意识一愣,低头瞧了瞧自己,莫名其妙地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二爷将眼神从他淌水的胸口上移开,“这一趟巡兵,有没有收货?”
薛敬端起一碗冷水倒进口中,正色道,“看你病着,原本没想现在告诉你,既然你问了……前线出麻烦了。”
“怎么了?”
“刚接到的密信,死寂多日的伦州城门终于裂缝了,杨辉派饮血营出兵屯粮,目的地是‘流风障’。”薛敬眼光深邃,嗓音低沉,“不出你所料,杨辉果然要朝萧家军借粮。”
二爷掀开软被坐起身,“那依你看,这粮萧人海会借吗?”
薛敬坐到床上,倾身二爷眼前,“依我看,不管萧人海借与不借,这场仗我都要明着打。”
二爷冷不丁被他凑近的水汽溺了一下,潮湿的热息瞬间笼了一身。
“就算萧人海不借,杨辉这粮食也屯定了,所过之地必将寸草不生。‘升米恩斗米仇’的混账东西,给得越多,越成祸害。不如效仿忙农避忌蝗灾,来多少杀多少。”
薛敬正经说事的时候,眉宇间总隐隐悬着一柄利剑。
砸在帐顶的雨石立时化作攻城时溅落残垣的油斑,蒸腾起催死的杀气。
二爷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你的意思是,与其将伦州封死成一个‘瓮’,倒不如给这个‘瓮’留一道豁口,任杨辉顺利派兵进入‘流风障’,好过伦州城民和饮血营一并被困死在这个‘脏瓮’里,终致城毁人亡。”
“不错。”薛敬磨着一口恶气,“我这两日领兵探山,已将流风障的地形探明白了。也询问过当地山民,他们都说常年来流风障有风无雾,有雾无风,每年入伏的前后几天,流风障必起大雾,只要我军防范得当,提前设伏,此战胜算极大。季卿,咱们已经在小林谷苦守近一个月了,伦州城却始终毫无转机。再这样下去,我担心杨辉就要把伦州城的百姓耗光了。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亲自带兵,搅翻这滩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