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栋痛苦不已，他的双眼通红，他缓慢地认识到战争的真相，一点一滴，直至今日，他敲破自己热血少年的外壳，艰难地成长为一个战士。
“娘亲，我不是去送死的。我们很快就要输了，输了，就完了。我是在找最后一条活路。”
“等我回来。”
阿栋坚定地站起身，将带在身上的粮食留下一半，转身而去。
他顺着地下的血迹寻去，行至村口，血迹忽然断了，他抬眼望去，刘将军给的好马正拴在大槐树下，空里一阵冷冽的酒气。
“当娘的就是爱瞎操心。”
“就是的，瞎操心！”
栗浓喝一口从军营带出来的烈酒：“我一点都不害怕，我想，阿栋一定也不害怕。唉，他娘不懂！硬要留他！”
老疯子喝了一口酒，附和：“就是的，不懂，什么也不懂！”
“嗐，有娘真烦！”
“孙子不烦，爷爷陪你喝酒！”
阿栋冒一个头，见一老一小尽情对吹：“你俩……在干什么？”
栗浓一喜，咧嘴大笑：“呀，你来啦？喝酒呢，一块吗？”
老疯子将小酒坛一举：“一块吗？”
阿栋气得脑袋发懵：“地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啊……”栗浓灌下一口酒，非常无赖：“伤口裂了。”
阿栋：“……裂了你不知道吭一声？”
栗浓道：“又不碍事，喏，我还喝酒呢！”
阿栋皱着眉：“回去一趟，让我娘给你缝上。”
栗浓摆摆手：“不必了！我已有预感，明天还会再裂的！”她挥了挥手中的酒坛：“我剩一点，留着洗伤口，就好了。”
阿栋心中骇然：“你这样……”
“死不了！”
栗浓低头对老疯子一笑：“爷爷，改日再叙，我走啦！”
老爷子嗓音洪亮：“孙子你走啦？路上慢点！”
阿栋心中直打鼓，她简直不要命，烈酒洗伤口，硬撑着骑马上路。她却只说：“别再墨迹，尽快找到援军才是要紧。”
于是他们星夜兼程，向西边赶去。
栗浓状态很差，全身不正常地滚烫，却始终没有病倒，阿栋猜想，她的伤或许已经化脓，可她不肯说。二人同在马上，阿栋能听清她牙齿打架的声音。
阿栋已经渐渐理解，她的倔强有一半来源于无奈——乱世当中，确实没有治病的地方。
阿栋无法，只得慢下脚步，尽量照顾她。
清晨时刻，二人到了一处山脚下，栗浓啃着干粮，阿栋生火，拿兜鍪舀了清水，煮沸，好歹暖暖身子，润润喉咙。
栗浓一哂：“你何必费这种事？我最讨厌喝热水。”
阿栋知道她嘴硬，煮好了照样端到她嘴边，栗浓没有铮铮铁骨，非常就坡下驴，接过来埋头就喝。
她小抿一口，嫌烫，呼呼吹着热气，再小尝一口。
“呔！尔等是何人！” 一帮人突然从斜刺里冒出来，大喝一声，震得鸟雀乱飞。
栗浓刚觉得水温正好，正想喝一口，被这一声大喝弄得双手一抖，头盔脱手，满盔热水全泼在腿上。
阿栋皱眉看了她一眼，已经拿起了长刀，与对方对峙。
栗浓又怒又气，却也只能尽快调适，进入战斗状态。
这帮人似乎他们一直埋伏在草丛间，一共大约二十来个人，看着像一支刚刚打输了仗的败兵，虽然一身戎装，可身上衣裳都破破烂烂，一副盔甲像是硬凑出来的，都是没见过的式样。
虽然是一队歪瓜裂枣，但好歹有二十多个人，要是打起来，恐怕难以脱身。
他们打量对方，对方当然也打量他们。对方狼狈，他俩也没有多体面，他俩看着，很像和大部队走散的散兵。
栗浓计上心来，道：“我二人是前往北面送信的使官，军事要务，休要多问！”
对方首领是个大概四十岁的汉子，生得高，长的板板正正的，一对浓眉正义凛然，闻言，一剑便刺了过来，栗浓堪堪避过，动作一大，腹上一痛。
怎么，这么轻易就识破了她的谎话吗？
栗浓挥刀挡了两记，她的底子在那里，对方讨不到什么便宜，她趁机逃开他的攻击范围，与阿栋汇合。她二人背靠背战斗，倒是多了几分底气。
一场厮杀，再度开始。
栗浓忍痛，不是不能应对，对方身形一闪已到近前，出招快的很，栗浓有条不紊地防守，挡住对方大刀，抬腿猛踹对方胁下，她这一脚狠辣，按理来说，怎么也能把对方踹得后退几步，可对方的下盘极稳，竟然硬撑下来，而后飞身一踢，好巧不巧，正踢在她的伤处。
她眼前一阵发黑，脚下一软，只好顺势栽倒，避过对方一刀。
对方没有杀心，估计想要抓活口问情报，双手去钳她，可是手还没碰到她肩膀，忽地刀光一闪，快得他根本没看清，已经断了一根手指。
他大骇，只见栗浓不晓得从何处掏了一柄防身的短刀出来，冷冷地看着自己。
栗浓握着萧绘生给的刀，脑子里闪过萧绘生说的话。他说，要有一把贴身放的兵器，叫对方防不胜防，实在不成的时候，装个柔弱，将对方骗过来捅死也是极好的。
栗浓不想装柔弱，她已经没力气，她捂住自己伤口，满手粘腻鲜红的血，她嘴唇不住颤抖，浑身冷得如坠冰窖。
阿栋尤在战斗，四周刀光剑影，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不能动弹，可但凡有刀过来，她就能立刻地抬刀格挡，而后手腕一翻，快准狠地割伤对方手腕。
她像濒死的狼王。眼神绝望悲壮，更多是不服不甘。
就是此刻吗？我要死了吗？
她已然是强弩之末，却仍不肯引颈受戮。她死死捏住刀柄，指节泛白，忽地，她看到刀柄上有一个小小的刻字。因为刻的极细，平时根本看不见，血浸进去，字方显出来。
她大脑一片空白，怔怔地将刀捧到眼前，费力地辨识那个字。
那字分外好认，是一个卍字。
这是佛教的一个符号，意为“吉祥万德之所集”。
她的心猛然一抽，无力地捂住眼睛。席若泽啊，席若泽。
这刻痕很新，从前没有，只有席若泽曾经碰过她的匕首，他帮她把匕首从被抄没的武器库中找回来。
一个亡命之徒，用这种方式，助她平安。如果她不遭遇险境，就永远无法发现他的祝佑。
他不希望她发现。他的心思，他的心，都是这样暗暗地。
栗浓缩起身子，垂下头，肩膀一抽一抽。
她终于无法忍受。
这些不正常的东西，这些遭遇，这些惨祸，这种疼痛，如此绝望……她终于无法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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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