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姜扬了扬脖子,她埋头绣花纹绣了太久,一抬头,脖颈一阵脆响。
自打鸾丝院大火后,栗浓被幽禁,小姜就被顾嘉树讨了来,放在自己院子里。她不再胡乱做些杂活,而是回归了绣娘的身份,为顾嘉树做点衣裳鞋子小玩意儿。
顾嘉树最多的衣服是马球服,他又爱精细,马球服上也要繁密的花纹,小姜手头绣的这件正是一件大红的球衣。
她抚了抚上头的流畅的忍冬纹,忽地发现手头的金线没有了,少不得要出去要一趟。
她立起身,正好闷了一日,她也想去散散。
小姜顺利取了丝线,回来时却绕了个远,故意途经月华馆。
里头的人正在洗洗涮涮,因为还要重新置办家具玩器,所以院门也大开着。小姜只打外面一过,便嗅得馥郁花香。
月华馆是处阔大明亮的院子,种的是月季牡丹一类雍容的花,不似鸾丝院,大梧桐树绿翳翳地遮日头。
说起鸾丝院,现在是没什么人敢去了。先前住的是顾山与,刚入住鸾丝院就一直多病多灾,只得送出去养病了。后来叫高人算了一卦,说是鸾丝院树木日益参天,外面布局有变,那地方风水便不好了,冲撞到了与娘子。
顾相公于是又请人算了又算,算出来月华馆是个好地方,只是月华馆原先是家里念佛的老人住的,很素净。顾相公觉得小女孩应该不会喜欢,便令人在院中种满花卉,玉堂春富贵种了满阶,又架了一墙蔷薇,在花株中还见缝栽了祛蚊虫的香草。正值秋日,游廊底下放满了盆菊,只等他侄女养好病回来。
小姜透过半掩的门窥了一眼,只见里头粉粉红红,蔷薇架下一张凉床。
正有两个仆妇迎面而来,抱着两匹素色的纱,想来是要换窗纱。
小姜与仆妇闲谈两句,这些人果然七嘴八舌议论起月华馆里华丽的布置,然而这几位仆妇脸上却未见什么喜色,只是阴阳怪气地说了几句:“还不定怎么样呢!上次这位娘子回家前还不也是好大的阵仗,人还没到,几箱子钗环先送到鸾丝院去了,结果怎么样?”
结果,唉,结果小姜根本不想回忆。
她都不用想栗浓,单是想起自己做的那些被烧坏的衣裳都心痛不已。
那仆妇又道:“我总感觉咱们这个娘子是不是有点命硬呢?上回她回来前,就是咱们姑奶奶一直病着,她一回来,得了,人直接没了。这回呢,咱们相公已经病了这么久,始终不见好,你们数数,已经有多少日子不上朝不见客了;夫人也忽然不知道着了什么道,一下子遁入空门了。我总觉得,这里头有点瘆人呢。”
小姜只是听着,不搭话,心里很不认同,怎么谁有个病啊灾的,全都算到栗浓身上去?
顾临川生病是因为战场上受了伤,已经很久不上朝、不见客。
崔夫人在自己府里摆佛堂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忽然就要修行闭关,谁都不见,连她所居的院落也封了,里头的人似乎已经沾了仙气,不再和府中其余人来往。
事里是隐约透着古怪,但是细想想,也没有大问题。
小姜三两句脱了身,捧着丝线回顾嘉树处,虽然不惯听她们危言耸听,可既然听了,也不由得心里惴惴的,为栗浓捏了一把汗。
她方放下丝线,便听见了顾嘉树回来的响动,她赶紧抱起一件绣好的衣裳冲了过去。
顾临川称病,顾嘉树少不得替他应付外头的事,一整日一整日地和各方人周旋,累的连轴转。
他更了衣,一头扎进软榻里,一脸厌烦地对着松风骂:“那帮人真有趣得很,一句话恨不能拐十八个弯,折过来折回去,都是关心我老子还在不在世的。我倒也想问候问候他们老子!”
松风一面为他揉太阳穴一面道:“他们那帮老货,十个里有十个老子全都归了西,咱们问候那帮烂成泥做什么?”
顾嘉树笑了一笑。
松风一抬头,正好看到进来的小姜,道:“诶?七夕马球会的衣裳做好了?”
小姜道:“还没有,这是另一件外袍,做好了先给郎君拿过来。”
顾嘉树嗯了一声,小姜又道:“婢子听闻与娘子要回来了,可要给娘子备些什么吗?”
顾嘉树道:“等着伺候我姐的人多的是,你专心做你家郎君的衣裳就好。”
小姜瘪了瘪嘴:“可我看,他们那边好像人手不大够用。”
“是,”顾嘉树仍旧没睁眼:“调过去了三四十个人,还是不够用。半个月前才给回来的信儿,父亲的要求高,怪赶的。”
小姜问了半天,没问出想问的,不由得有点黯然,又不能一直在这杵着,于是告了退。
顾嘉树却忽然一笑,说给她听:“再说了,我姐姐明天就到家了,他们可不得忙活通宵吗?”
小姜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娘子明日就到吗?婢子能去见一见娘子吗?”
顾嘉树笑了笑:“去吧去吧。”他想起栗浓的样子,最后一夜那副样子,整个人像棵被削过的松树,浑身带着木刺,却又萧条凄惨。顾嘉树心里难受,低声说了一句:“看到你她兴许会高兴一些。”
小姜特地为栗浓准备了提神的香片,还有捶背的如意,她想,长途奔波一定很累。
她满心欢喜等了一上午,车轿一直没到,又等到了未时,松风打发了一个小幺儿匆匆过来说了一句:“别等了,娘子今夜不会到月华馆。”
小姜有些失望,问道:“是还没到府吗?”
小幺儿含糊道:“不是,车轿早到了。娘子去了祠堂。”
……祠堂?
不是初一十五,又不祭祖,去那地方干什么?
栗浓坐在蒲团上,头顶一块块写着祖先名的木牌子都像长了眼睛,一起审视她。她也抬起眼睛看上面一块块祖宗牌位,就好像她和诸位老祖宗们隔着漫长时空对视一般,难能可贵的是她完全没有表情。
她目力还算好,一行行地看牌位上的字,先祖考,显考……她伸出一根手指贴在地上,顺着眼神一点点移动,慢慢地念,念到顾公便止,不能呼先人名讳。
她知道她亲爹的名字,她找到了他。
啊,他变成一块木片了。
她缩回手也收回视线。直到暮色四合,再也没有直视头顶的祖先。
她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找虐。顾临川明面上从来没离开过京城,所以并没有和她一起回府,惊时陪她进了门,但惊时完全控制不住她,她放肆得很,哪里都不去,一定要来这个地方。
她进来,关上门,这里都是香烛味,只有她一个活人。
她越发透不过气来,她心里闷了太多的事情,饭是真的吃不下,整个人从肠胃到眼睛,自里向外,似乎病了。
她父母的死,她难以负荷。她从来没有说过,一直压在心里。她很久以前就受不得了,她曾非常非常羡慕、嫉妒阿栋,却又为了帮阿栋的母亲报仇不惜送上自己的生命。
在某种层面上,孙大婶和她母亲的形象重合过。
她记得孙大婶是怎么死的,那种感觉疯狂地爬噬她的心。
她之所以一定要来国公府,来这么个她深恶痛绝的地方,是想找到真相,查明真相,她就能透过气来了。
她想好好喘口气。
很矫情。她已然经历过战争,见过无数人的死亡,知道人命微如草芥,贱如蝼蚁,可她仍旧不能坦然接受自己父母的死。
这世上所有人的性命,和我至亲的人比起来,又算什么呢?
多奇怪,木牌上那个人,她分明根本一点记忆都没有。
栗浓从袖中抽出匕首来,摸了摸刀柄上看不见的卍字,去掉刀鞘,挽起衣袖,静静看着自己惨白的手腕。
她并不想死,她将匕首抵在食指上,轻轻用力,血珠一霎渗出来,她将血珠摁在匕首的刀柄内,鲜红的‘卍’浮出来,带着一圈毛边。
现在又多了一件席若泽的死。
她轻轻抚摸那个字,我没有吉祥,没有喜乐。如果真那么信佛,你作恶多端,也往生不了极乐。
屋内高高的廊柱投下巨大的阴影,她的脸全藏在暗色中。
她听到了踏步声,愈来愈近,那人蹲下身来,不敢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