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映在幽蓝色的连绵鬼火之中,一粒盈盈的粉绿色的光点冉冉升起。无声无息地浮现,而后又悄无声息地转眼即逝。
只是这发生得太过安静,太过快速——在场的人类,除了尹火,都未曾有所察觉。尹火默默地望着珠丹消失的地方,目光幽幽。
只身立于碧风祠内闭眼冥思的狐斋兰当即收到了某种感应,霍然回首。
是夜凌晨,天降大雨。
虞之山弥漫在一片凌乱的雨里,天色却是微明,天边竟隐隐地泛着绿光。若是此时不恰逢大雨时分,这天色倒像是极夜极光的背景了。
狐斋兰是一步一步,踏着大雨缓缓走至山下的。密集而冰凉的雨丝,在她的周身错落擦过,盈盈地流淌着幽光。大雨倾盆,她的身上却是未湿寸缕。
虞之山的程家,一室安然。
姚含睇搞定了姚窕,也踩着夜色早早地回来休息了。这个时候还能够醒着的,便只能够是心里有鬼之人了。
程慕予小心翼翼地趴在程宜笑的床边,细细地将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目光温柔而又哀伤。不知多久之后,她轻手轻脚地伸出了手,轻轻地放在程宜笑的额头上,指间浅浅金光泻落,金屑流星一般,无声无息地汇入程宜笑的额间。
窗外大雨依旧滂沱,雨声疾骤,拍打着玻璃,像是冥冥之中井然有序的倒计时,冷然不断地警告和催促着她什么。
直到狐斋兰一言不发地自大雨那端来,穿墙而过,幽幽地立于程慕予身后。
程慕予的目光仍眷恋不已地落在程宜笑的脸上,却还是在意识到狐斋兰悄然出现的时候,颤了颤手。
她故作镇定地收回了手,优雅地转首回眸,从程宜笑的床边起身,有条不紊而又毕恭毕敬地向似是忽然出现的狐斋兰行礼请安道:“虞之山虞精程氏慕予,拜见斋兰大人。”
——她既知她是谁,也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
程慕予从来都都是聪明人,只是格外擅长于装傻,所以才能够在人间童话一般地安居乐业了这么多年。
狐斋兰向她礼貌地微笑了下,微微颔首表示回应。而后,清澈而又悠远的目光,轻轻地落到了床上安睡着的程宜笑的身上。
只是不知道,作为她的女儿,程宜笑的装傻功力几何,是否也愿意做出与自家母亲一般的抉择。
程慕予在狐斋兰目光清清浅浅地转向程宜笑的时候便不由得僵住了身子。待到狐斋兰回过眸来再度望向她的时候,程慕予直接上前两步,“扑通”一声地在狐斋兰脚边跪下了。
这个节骨眼上,程慕予之所求,无需多言,一目了然。
然而,斋兰大人虽然是个好性子的,但也始终是个狐族出身,自然也有着同她母亲狐神大人一般温柔腹黑的绝顶基因,噎死个凰君都不在话下,更何况只是在程慕予面前一脸无辜地装个蒜。
她歪了歪头,温柔妩媚的狐狸脸上落下一个疑惑不解的轻笑,眼波流转倾落,在大雨滂沱的夜里,在室内开出一室风雨不动的花色,一派岁月静好。
“程慕予,你这是做什么?”斋兰大人天真无邪地明知故问道。
落在程慕予耳朵里,便是一个堪为警示与威胁的语气了。
狐斋兰作为狐神之女,父母基因优良,素来都是半妖界称道不已、可遇不可求的强者。她早年便独立于她的母亲狐神大人,自行游历成长,很早之前便能够独当一面了。如今,更是威名在外,风光无限。不但是半妖界,其他界的非人类,遇到她也要给几分薄面。
再温柔娇媚、灵动纯净的脸庞,当阅历和经验足够的时候,便会自然而然地培养出不怒自威的气场。无论斋兰此时此刻的语气意味究竟如何,在程慕予听来,多多少少都有些盛怒之下、暗暗忍耐警告的意思在里面了。
面对强者由衷地感到恐惧,是生灵本性。
危难当头,无论如何都要咬着牙挡在自己心爱的孩子前面,为她遮风挡雨,排除万难,也是一名母亲的本能。
程慕予心知是自己犯下大错,如今还要不知悔改,不敢对上狐斋兰纯净无瑕的清澈眼眸,虔诚而又谦卑地低垂了眉眼,满心愧疚——而又坚定不移地,给狐斋兰磕了一个头。
磕完以后,她也没急着起来,而是卑微地不能够再卑微地伏在狐斋兰的脚边,一字一句地恳求她道:“罪女程慕予罪孽深重,无可辩驳,当受天谴。但是,笑笑她是无辜的……还望斋兰大人放她一马。”
“虞精一族的宿命,到我为止就可以了。”
“求您不要……”
“不要什么?”狐斋兰浅笑盈盈地打断了她的话,“程慕予,你当真以为,所谓的宿命与天道,这么容易就能够被糊弄过去吗?”
“虞精一族的宿命,是否到你为止,你说了不算数,我说了同样也不算数。同理,程宜笑是否会继承虞精的宿命,与她是否会继承虞精的身份一样,不受你我与她是否以人类的形式活着的影响——这些,都是上天说了算的。”
“程慕予,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程慕予,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根本改变不了什么,甚至……无力承担。
程慕予不但自己心里明白,而且还用更加难听的话语责骂了自己无数遍,也告诫了自己无数遍。
可是,徒劳无功。
她克服不了自己的软弱无能,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痴心妄想。她一次又一次狼狈不堪地摔进命运的漩涡里,一次又一次痛苦而又无力地挣扎着起不来,又一次又一次地试图逃避开什么——或许能够改变什么呢?她就这样的,一次又一次地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道。
“我想试一试。”她仍虔诚至极地伏在地上,轻声细语地恳求着,“既然天道与宿命都不会因我而变,虞精一族的诅咒与祈愿都是必然。那么——我想试试看自己想要走的路。”
如果这次依然只是她自欺欺人,笑笑终将还是要面临虞精的宿命的话……
“或许,会有更好一些的境地。”
“所以……我想试一试。”
抱着自欺欺人的,可能是万分之一,可能连万分之一都不到的、微乎其微的可能——在惯常挣扎与绝望的轮回里,再小小地挣扎一下,再……微渺地希望一下。
就好像当年愚蠢至极地选择了再小小地眷恋一下那个男人的爱意与谎言一样。毕竟,她就是这样一个软弱而又矛盾,明白而又愚蠢的无药可救的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