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逗他玩的,慕衍静静看着苏瑶,将小女郎忍笑的模样尽皆收入眼底。
他倒也没有生气。
这果子虽酸了些,但又不是不能充饥。
比之他在冷宫饥一顿饱一顿,时不时要靠阿娘偷偷托人,或是用黄犬叼来的银钱跟内侍换些勉强下咽的食物来,要好上不知多少。
早在被宫人接来凤仪宫的路上,他便已思量过,即使长宁县主性子跋扈,喜好打骂下人,也都是不妨的。
他不过是借阵东风,得个身份离开冷宫罢了。
而现下如此……
慕衍抬手欲将一枚橘子放入袖袋中,丝滑衣料便轻轻柔柔地拂过腕间天生的一抹红痕。
已经是远超他的预期。
“你装袖袋里做什么?”
苏瑶看着他的动作,心里咯噔一下。
话一出口,她蓦地想起慕衍古怪的口音,还有不标准的礼数,甚至于他拿着树枝在地上勾画冷宫匾额上的题字。
小女郎皱皱眉,突然觉得慕衍真是难办极了。
他大概不知道袖袋是用来放些什么的。
想明白了这层,苏瑶叹口气,出声制止他,“你端着玉盘回去便是,无需往袖袋中装。”
她是由苏皇后亲自抚养长大的,她的兄长苏兼也是由阿耶亲自教养的,一举一动俱是无可挑剔。
可慕衍却是自幼长于冷宫,自然是没有人教他这些。
“这是袖袋,你看,我也有的,”她低头,将外衫的衣袖翻转至臂弯处,露出个收口朝内的月白锦袋,翻转着展示给他看,还取出了内中的帕子。
“寻常是装些细碎金银物事,也有的朝臣会将公文放进去。但是,我可从来没有见过,有什么人把橘子都放进袖袋里的。”
小女郎嘟囔着,“沉甸甸的,怕不是走起路来,都会磕手。”
慕衍瞧她一眼,默默将橘子收回盘里。
苏瑶顺着他垂落的视线,发觉他似乎在打腰间鱼符袋的主意,当下就觉得有些头大。
“这是鱼符袋!”
她装出了一派老成腔调,学着从前教养女官讲课时的板正模样,“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能佩戴,其中三品以上佩金鱼袋,其他人佩银鱼袋……而六品以下的……”
慕衍其实知道腰间这件物事并不是用来放杂物的,且不说其上的花纹精致繁复,单说起这尺寸大小,便放不下什么。
他只不过是想试探一下。
却没想到苏瑶当真会耐着性子与他讲解。
小少年心里生出些异样来。
难道这位矜贵的小县主对身边之人,都这般宽厚?
他却是不大信的。
在冷宫的时候,他闲时无聊,常常会听见偏僻处宫人的窃窃私语。从只言片语里,他大约知道漪澜殿的林贵妃私底下最是苛刻,而凤仪宫的那位小县主则是备受宠爱。
受宠的贵人们总是骄矜跋扈的。
慕衍一目不错地望着比他矮了半头的小女郎,却觉得这话说得不对。
至少他面前这位小县主就是个特例,她分说着宫中应当人尽皆知之事,神情中却连一丝不耐与轻蔑也无。
大约真是因着自己这张脸,慕衍微一蹙眉。
还不知道这么会儿功夫,这人心思就转过了千百回,苏瑶说完之后,抬眼就对上慕衍专注的目光。
哪里不对,她一个激灵。
慕衍是谁,慕衍是以后要害了苏家的人,她方才怎么能好心跟他解释这许多。
苏瑶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唇角噙着的那抹笑当即消失,无迹可寻。
少年眼尾低敛着,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如蝶影般秀美的弧度,眸子静得像一汪水,湖心里只倒映着她一人的影子。
若是换了旁的小娘子,这会儿说不定都要悄悄地红了脸,可苏瑶却是脸色越白。
她想起曾梦到过的场景。
月上柳梢,烛火曳曳,愠怒的俊美帝王将娇弱的女郎欺抵在书橱上,地上掉落了一地书简,两人离得极近,声息相闻,男子高挺的鼻梁几乎擦着她的。
那双眸子里晦暗不明,仿佛酝酿着未知的疾风骤雨,同样只倒映着她一人。
“县主?县主?”
月枝的关切声传入耳中,苏瑶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甩脱慕衍,自己跑回了后殿。
“县主方才是这么了?怎么突然跟失了魂似的,就将那小郎君丢在那里了。”
月枝有些担忧,这些时日,她早就发觉自家女郎时不时便会魂不守舍的。
苏瑶深吸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简单地敷衍了几句。
好在月枝也没想太多。
流霜好奇问道,“那县主打算如何安排小郎君的住处呢?”
……这个问题,苏瑶还真没想过。
她托着下巴琢磨了会儿,觉得还是把慕衍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最是安全,免得他私底下有什么小动作,或是惹出事来。
“那就让他住在耳房?”
凤仪宫的后殿有不少屋舍,苏瑶所居的是其中一间的主室,旁边还连着两间耳房,俱是堆放常用物事的,清理出来一间,也不是难事。
月枝诧异地抬头,却也没有反对。
这事就这么安排了下去。
等慕衍被人引进耳房时,内中都已经收拾妥当。
“县主素来歇息得早,她觉浅,容易被惊醒。夜间小郎君切莫要闹出什么动静,扰了县主的安眠。”
领路的婢女轻声细语,显然都知道凤仪宫的几位主子都待他不同。
等婢女尽数退下,慕衍抬眼打量着室内。
博山炉里淡淡的白烟清雅怡人,紫檀卷草纹束腰小几上陈设着成套的金盘玉盏,尽数被高大的插烛铜树拢进光影里,彩光流泻,无不穷尽奢华。